风雪赊春(145)

2025-11-02 评论

  那锋利的獠牙,黑红的鬃毛,四处飘荡的明光丝,皆化作坚实的牢笼。一截雪白的手臂死抵着犼兽的背鳞,银钏被磕得叮当响。

  谢泓衣也有今天?

  方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就在这一瞬间,变了滋味。

  那样凌驾一切的恶虹,世人连多看一眼都不得,却被卷入兽口,一寸寸地嚼碎骨头。世上再没比这更适合他的死法了。

  犼兽狂吼一声,通身肌肉悍然贲张。

  谢泓衣在它怀里,只是明珠样的一闪。

  是了,这样的凶兽,最爱折磨猎物,利齿钉穿血肉,慢慢撕开——冬二几乎看到了血肉喷溅的惨状,恨不得狂笑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巨兽微微松开了尾巴,铁爪间盈着一段朦胧的雪光,那侧腰惊人地窄薄,连成年男子的肘弯都能轻易勒断,何况是这样的重枷!

  越是捞不住,那畜生越是急躁。

  谢泓衣腰背都被抽红了,巨尾还一个劲儿扇打着,硬挤进长腿之间。

  那强硬的、粗蛮的顶撞,翻江搅海的盘舞,令谢泓衣不住地后仰,绸缎黑发盈在身周。犼兽咆哮着,獠牙暴突,不停去舔那截手肘,两只血红眼睛极为狂躁,又像小儿要糖吃似的可怜。

  十足蛮横,万般黏糊。

  谢泓衣像是要被捏碎了,别过头去,艰难地喘气。也不许,凶兽的脑袋从侧边拱他,吻裂张开。

  朝右边扭头,就去右边拦住。

  谢泓衣单手抵住它额心的红鳞,还拦不住,索性一掌扇开。

  犼兽却只是以巨大的吻裂蹭了蹭他淡红的双唇。

  铁雨催开鬼牡丹。

  冲残重瓣,滴灌红蕊。

  世上竟有这样残暴而恐怖的吻。

  谢泓衣半跪在它怀里,喉管凸起,痉挛不止,想干呕都呕不出来,只能任由过剩的唾液溢出唇边。他扯着兽鬃,失神的美丽瞳孔却被明光丝缠绕,黑暗中,再轻柔的触碰,也能令他受到刺激,便又向犼兽怀中钻去,五指抓着腹鳞不放。

  犼兽用力甩了一下腰。

  谢泓衣闷哼一声,终于从齿缝里骂了一句。

  那声音听得人头皮要炸。凶兽的腹鳞腾地竖了起来,钝刺密布,挤出一股又一股红黏的岩浆,翻来甩去。

  红蟒在巢穴外狂舞,坚冰也烫出白烟。

  可它的怀中人实在太小,根本没有任何容纳的余地。

  就是把两边手腕并起来,也远远……

  它发狂磨蹭冰层,直想要谢泓衣的抚摸,后者指尖用力掐着那片竖鳞,全不知手腕已被顶住了。

  这……这哪是在猎食,分明是急着求偶。

  听说有些无偶的凶兽,濒死前便会发情,逮着个顺眼的对象,恨不得弄碎对方肚子才好。

  冬二看得面红脖子粗。面前一切都隔着冰雾,模糊成斑斓五色,却像无数指爪般抓挠着他。一分神,凶兽金红色的目光,已经砸在了他身上。

  极其恐怖的威胁感。

  糟了,被看见了!

  遮天蔽日的巨犼忽地消散,化作了男子的背影。

  很宽的背,严寒中肌肉条条隆起,更显坚硬。

  他将谢泓衣箍在怀里,拿明光丝遮住了,脸却侧向冬二,受了威胁似的。

  不论怎么算,冬二连道开胃小菜都当不成。可雄性求偶时,就是这么斤斤计较。

  谢泓衣受到了指引,劈手向冬二甩出一道明光丝,刹那间交换了位置。

  单烽的手臂僵了一下,慢慢睁大了眼睛。

  冬二眼前一黑,也瞪大了眼睛。

  “……”

  他不幸正对上单烽。那神情,简直比犼相还狰狞,两只灿金色的眼睛瞪着,轰地变出一只磨盘那么大的犼头来,迎头咬断他喉管,再一甩!

  无头残尸,被斥出了冰海。

  单烽极其嫌恶地啐出一口血水,人相和犼相交替浮现。

  “霓霓,你好狠的心啊。”他道,艰难地刨着冰追过去。

  谢泓衣的身影比他轻盈得多,穿行在提灯侍女间。明光丝掠过披帛,侍女的眼睛一睁,露出死白的瞳仁,提灯的手指也竖起,指着自己的心口,白里透红的纤手,指甲却暴长出了数尺,弯弯曲曲。

  单烽看了个正着,心中一跳。

  当年白塔湖,他见过一湖的冰尸。它们身躯完整,却已经是被寒气驱使的怪物了。这些女子的面目生动鲜活得多,皮肤柔软,给他的感觉却更加不祥。谢泓衣知道么?

  谢泓衣的脚步一顿,侧耳倾听,面露惘然。

  “谢霓!”

  “别喊。”谢泓衣轻声道,“她们在呼吸,还睡着。”

  这一句话,却让单烽胸口堵了一下。

  是了。故国重游,打破这样一场梦,是极其残忍的。

  连一丝一缕的呼吸,都远在冰海下,能让谢泓衣贪婪地、凝神去听。

  可他不能不告诉谢霓,她们正在异变——

  就在这时,侍女身上咯吱作响,冰层开裂一般。

  单烽瞳孔一缩,向谢泓衣疾扑过去。那侍女应声碎裂,无数寒气呼啸的雹子,冲向谢泓衣。

  陨雹飞霜术!

  方圆数十丈冰海皆被引动,哪里还只是雹雨,分明是彗尾群星,以千百钧的威势,轰向拳头大的立足之地!

  单烽变出犼体,抱紧了谢泓衣,正要拼死扛下这一击。

  侍女们同时惊起,披帛翻飞,脚下还拖着残尸,却向中术的侍女疾扑过去,张开手臂,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将雹雨的源头死死封锁。

  她们的手臂已经很难弯曲,指甲泛着难看的青灰色,却毫不迟疑。

  是残存的执念吗?

  成群的白鸽,以柔软的胸膛,挡在箭雨前。

  轰!

  血瀑暴溅,冰海腾舞,天旋地转。

  单烽被巨力击飞,不知撞穿了多少丈的空腔,鳞片都被撬翻了一层,血冻在脊背上,仿佛血红的鳍。

  到这时,他已完全分不清方位,只感觉寒气直刺神魂,一定是冰海极深处。

  更要命的是,这地方太暗了。谢泓衣的炼影术有个致命的弱点,在纯黑无光的地方,便会失效。

  脆弱的人身,怎么可能受得了?

  巨犼双目一睁,赤红中泛着金光的瞳孔,投落幽冥中仅有的光辉。

  它的眼角很快冻结起层层白霜,瞳孔也不再剔透,只是一盏冥顽不灵的雪下灯。

  谢泓衣轻声道:“刚刚你想说什么?”

  巨犼将下巴搁在他脊背上,低沉道:“没什么。她们还守着你。”

  谢泓衣没有说话,指腹摩挲着它冰冷的鳞甲,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好像已不再有迟疑茫然的时候,任何人此刻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令他回头。

  单烽心里泛起一股剧烈的酸楚,是箭埋雪下,空对离弦。

  谢泓衣道:“还不想上去?”

  单烽道:“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么?”

  谢泓衣反问道:“你看到了么?”

  巨犼的眼睛艰难地亮了一瞬,四周都是冰窟,有不少断戟残兵,但比战场上的更破碎,数量也少。

  这地方似乎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连术法都耗尽了,只剩下肉搏,冰下有碎齿,更有被咬下的血肉。

  真正让单烽瞳孔疾缩的,却是一个身着素服的女人,她静静地卧在极深的冰下,身形模糊,依旧透出惊人的殊丽,仿佛寒镜深处沉睡的的牡丹。

  仅仅是面目的轮廓,便让单烽认出了她的身份,巨爪更紧地箍住了谢泓衣。

  谢泓衣道:“你看到她了。”

  单烽没有说话,和那些侍女不同,长留的天妃,谢泓衣的母亲,在长留冰封之前,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她身前的坚冰被染红,腹腔敞开,空无一物。

  那个即将降世的孩子呢?

  是谁做的?

  单烽的沉默已说明了一切。

  “不是幻觉。”谢泓衣道,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抵住隔开他和母亲的坚冰。隔了很久,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看不见。天妃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浑浊的冰面却映不出已经长成的长子。

  时隔二十年,一切都蒙上了沉寂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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