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悲泉水又近在眼前了。
这是悲泉的一处湾口,地形陡转,水势很急,积着十几盏影蜮灯,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苍白纸莲,像是人间放的河灯。
水鬼在悲泉里号泣,拼命去够那些纸灯,可影蜮灯每一闪烁,就有一股恶浪疾冲过来,把它们砸回河底。
那种冷冷的造化播弄之意,让单烽心里也生出一丝恻然。
一大一小蹲在岸边,小谢霓伸手指着一朵,道:“可这些都是白莲花呀?”
单烽道:“说得对,捞一朵看看?”
他厌恶悲泉水的味道,就折了一支长长的荆条,做成钓竿,一抛一甩,将一盏白莲灯硬拽向了岸边。
水面上被照亮了一小片,能看到里头人影晃动,上演着痴男怨女的戏码。雷声隆隆中,男子紧紧拥着女子,道:“我要是做了负心汉,就叫我天打雷劈……”
小谢霓道:“这是在做什么?”
“是生前的执念,小孩子不要看。”单烽道,突然福至心灵,又手腕一抖,轻轻勾了几盏莲灯过来。
这下二人面前,都是五色斑斓的幻影了。
单烽指着道:“以后遇到尖嘴猴腮的男子,要多小心。属猴的也不行。还有这样的小白脸,花言巧语,避着点。一本正经的也会骗人,看……”
视线所及,一朵朵白莲灯纷纷开败,想来生前的执念也并不多么牢靠。影蜮虫得了解脱,一缕缕萤粉般飞散出去。
单烽把水面上的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出一盏红莲灯。
小谢霓道:“水下会有吗?或许卡在石头缝里了。”
以单烽的眼力,自然在漆黑水波里瞥到了一点暗红。谁知小谢霓竟然这么灵敏。
“还真有可能。”单烽道,“来,看好了。”
他手腕一抖,钓竿刷地掠出一道残影,扫进水下石缝里。
霎时间,只见水波搅动,一条条枯瘦见骨的手臂,竟比水草还繁密,争相去扯钓竿。
“……下来,下来!”
“哪来的游魂,竟敢惊扰太子……”
单烽的反应何其之快,钓竿如鞭梢一卷,已挑飞了那点红影,只是……重了些?
唰地一声,一幅染血的衣袖破水而出,料子说不出的华贵,可那血却极其腥臭污秽,还掺了细细的虫肢,悲泉水都没冲洗掉。
小谢霓问:“你钓到什么了?”
单烽把破衣裳扔在岸边,道:“不算,再来。”
他越战越勇,到处挥竿,砸沉了十来只水鬼,却没捞出半盏红莲来,倒是小谢霓看着衣袖,怔然出神,忽而道:“是盘云烟鹤纹,这是缑衣先祖的衣裳!”
单烽道:“什么?缑衣太子?”
小谢霓点点头,肯定道:“我在壁画上见过,先祖穿的就是这一身衣裳。”
单烽道:“你们长留的太子,不是一辈辈都羽化成仙去了么,怎么会抛一身衣裳在悲泉里,还血淋淋的?”
小谢霓道:“不知道呀。难道先祖在河里吗?”
——太子沉在水里……去找他,去找他,迎太子归帝所……
来时那一群哭丧鬼口中的话,忽而涌入单烽脑中。
他先前误以为它们迎的是太子谢霓,一度心急如焚,如今看来,哭丧鬼们徘徊不去,是为了找缑衣太子?
长留先祖难道没能飞升?
单烽心中说不出的古怪,知道这水是非下不可了,便抛了钓竿,脱了外衣,又让小谢霓骑在脖子上。
“认准了,就告诉我。”单烽道,指指项上金环,“要掉下去了,就抓着它。”
他扯下一把荆棘,三两下拧成一张窄木筏,抛在水面上。
只听一串泼剌声,水里立刻伸出了无数只鬼手,争相去扯木筏。
这些鬼魂怨毒横生,自己靠不了岸,也见不得任何东西停在水上。
只一转眼,小木筏就沉下去了。
但单烽已一跃而出,接连踏过几颗水鬼脑袋,闪电般奔到河心,这才身形一沉,落进水中。
小谢霓跪坐不稳,眼看就要滑到水里,便用胳膊艰难地抱着单烽的脖子。
小孩子的手臂短,还有些婴儿肥,银钏乖觉地随着主人缩小了,合在雪藕似的胳膊上,差点滑脱出去。
单烽半边脸都泡在了水里,吐了一串黑漆漆的泡泡,一边咳呛,一边打趣他:“胳膊太短了,怎么不抓金环?”
小谢霓道:“可是,你会疼呀。”
单烽在水里呆了一呆,灌进肺腑里的铅流,忽而微弱地发烫,游鱼似的钻出去了。
“咦……”小谢霓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水面上传来。
单烽猛地踹开几只水鬼,尽可能让载着谢霓的小半边脊背,露在水面上,一起低头去看。
【作者有话说】
大犼小霓钓鱼记
第132章 枯鹤何依
他心里还抱了几分怀疑。秘境是跟着阵眼本人变化的,楚鸾回那小子虽妖里妖气的,可涉及到悲泉,又能变出几分相像?
那藏在水底下的,无人能见的东西,难道也能变幻出来?
单烽筏子似的,浮在水上,一双金红色的眼睛亮如明灯,即便如此,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水下几尺的地方。
犬牙交错的怪石……水底断崖……还有一些残破的衣裳首饰,什么朝代都有……再剩下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了,不知吞噬了多少怨魂。
乍一看,竟然和白云河谷的冰海有些相似。
至于那位缑衣太子,要是隔了这么几千年,也不知沉到哪儿去了,难怪哭丧鬼们无处寻觅。
他也没指望自己这一趟能撞上,还是找红莲灯要紧,便一面划水,一面打水鬼。小谢霓始终轻轻跪坐在他脊背上,衣裳下摆浸湿了一块,小鸭子的蹼似的搭着。一团柔软的暖光,让他从后心窝里发热,几乎忘了自己还泡在悲泉水里。
单烽道:“霓霓,我今日又给你当大马,又给你做鸭子船,回神了可不许生气。”
小谢霓没有回答。
越来越轻……
像是蛋壳孵化了,绒羽轻柔无声地飘飞出去。
扑通!
不好,掉下去了?
单烽一惊,却见一股透明的水流卷着小谢霓,闪电般往水底拖去!
小谢霓眼皮低垂,却没有惊骇之意,像是即将陷入沉睡。
什么东西,敢从他手里抢人?
单烽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悲泉里,悍然破开水波,同样化作一道黑色的疾电,穷追不舍。
入水越深,来自悲泉的压迫力越明显。
铅水直冲进伤口里,窒息感如铁钳一般,把五脏六腑猛提起来,只一转眼,单烽瞳孔里就爆出了一层血色。
小谢霓的衣角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任他心急如焚,却追不上。
那一刹那,单烽突然想到那些追逐白莲灯的水鬼,不也是这么可望不可及么?
好在谢霓身边没有气泡涌出,还不到窒息的地步。卷走他的那股暗流,环绕周身,更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而非恶意。
但不论什么东西,都别想把谢霓夺走!
单烽一脚蹬在石壁上,以全身之力前扑,指尖一抓,却再度擦过了谢霓的衣角——正是那一股子爆发出来的力气,让他生生又往前挣了几寸,抓住了谢霓的脚腕。
小谢霓睁了一下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头。
不远处的深水里,竟有一道微微发光的身影,身穿淡蓝羽衣,双手交叠,竟和成年后的谢霓有几分相似。
只是面上、手背上爬满了尸斑,流转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
单烽一看之下,心中剧震,顿生警惕。
就算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会被困在这地方,也绝非善类!
小谢霓显然被魇住了,向缑衣太子伸出手去,手指轻轻屈伸。
“我……供奉……”
就在谢霓开口的一瞬间,缑衣太子羽衣浮动,胸骨起伏,仿佛垂死的白鹤振开双翅,面上尸斑疯长,化作层层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