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海底骤起风暴,整条悲泉,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腾起无数道水龙漩涡,水鬼悉数被卷入其中,呼号翻卷,何止是地狱图景。
怎么回事,是血脉间的感应?
直觉告诉单烽,不能再让谢霓接触这位缑衣太子,以免引来更可怕的反应。
缑衣太子这种级别的尊者讳,根本不是肉眼能够承受的。光是直视那被青苔覆盖的面容,眼球就几乎活活炸开。
单烽眼眶剧痛,血雾直喷,好在已提前捂住了小谢霓的眼睛,借着一股漩涡的推力,拼命往上冲去。
来时的水域,已被笼罩在狂暴无序的力量中。
悲泉水本来就极其沉重,翻卷起来,更如刀墙一般,水底的乱石都被削碎了,大小不一的锋利石块,向着单烽身周狂绞。他功体受限,这一路上,差点被拍没了半条命。
操,楚鸾回引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终于,只听轰的一声,二人被一股巨浪掀出了悲泉,又重重摔进了灌木丛中。
天旋地转间,单烽手肘一撑,卸了一把力,怀里的触感却变了。谢霓的身形不断抽长,每一寸纤细骨骼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在单烽怀中鲜血淋漓地破茧。
没有闷哼,只有湍急的心跳声。
单烽侧头吐出一口泉水,一面狂咳不止,一面摸索谢霓全身:“怎么了?没伤到吧?”
十来岁的谢霓,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仰头从湿透的黑发中央看他,好像还没从迷梦中苏醒似的,眼睛里却有了一泓冥顽不灵的黑。
“我刚刚……”谢霓艰难道,“我看到父王了,和师尊一起,带我供奉先祖……缑衣太子游仙图……只有素衣天心,才能护佑长留……啊!”
像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痛,直直钻透了他的灵台。谢霓的眼睛飞快混沌下去,说话亦颠三倒四起来。
“我能做到的,”谢霓喃喃道,“父王!难道非他不可么?我可以永远不出素衣天观,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去学,无论什么样的秘境和试炼我都可以去,我已经胜过了观里很多的师兄弟,不论是术法还是经义,每次大比,我都能夺得头筹,可到底还差了什么?父王,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展平眉头的时候?”
模糊的视线中,依旧是灵籁台上如银的月色,纷纷絮花舞精魄,永远追逐着长风,永无停歇的时候。
少年时,只有每年灯影法会前,父王才会从百忙中抽身,夜访素衣天观。父子二人难得一见,寥寥数语后,他抱着琴,随着父王上灵籁台。
长留上一代的孪生兄弟,身形相仿,路途却渐殊了。
一人穿墨蓝冕服,镇守庙堂已久,眉梢鬓角渐生银丝,一人松松散散披着象征素衣天观观主的银白鹤羽道袍,闲摇一柄折扇,始终是翩翩青年,飘渺于月色中。
论道,父王自然是赢不过师尊的,可对弈时,师尊却十步一错,全无所谓章法,动辄悄悄吹飞几枚。
想来世人从未见过长留王和素衣观主的这一面,那是唯有至亲面前才会展露出的自在轻快。所谓手足骨肉,生来就是彼此的柱石。
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而不是被一道恶虹惊破。
那是他少时最仰慕的尊长,他曾拼尽全力去追逐他们的期许,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
“王兄,国事劳形啊。”一局过后,观主替长留王引风纳凉,道,“一岁一见,还板着脸,难怪泓衣不亲近你。”
长留王道:“你事事不挂心,山门下都有弟子放纸鸢了,却记着这个,看来是快合道了。”
他们闲话家常,谢霓心中一阵悚然,藏在袖下的手无声收紧,脸颊却被轻轻捏了一下。
那虚幻触感转瞬即逝。谢霓微微睁大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师尊,把这点儿玩笑也当作指教。
观主叹气道:“这孩子心思沉,是治国的好苗子,强求他合道,却是为难。太素静心方也不能治本。”
长留王道:“他是长留的太子,是我的儿子,便不得不。长留可以没有帝王,但不能没有素衣天心。”
观主道:“王兄,你是在强求。泓衣很好,但……还不够。”
谢霓从小就倔强,师长越是遗憾,他就越是拼命想要证明什么,可所有的天赋与勤勉,和素衣天心相比,都是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为什么素衣天心没有选中他?
为什么降世的不是谢鸾?
难道这一颗素衣天心的差距,永世无法跨越么?
再给他些时间,让他竭尽所能去成长,即便不能合道,也要强大到足以庇护一方——
他来不及恨这天意里的不公,只是不甘心。
心中执念一起,眼前的父王和师尊仿佛化作并峙的两座高峰,向他倾盖而下。
山的影子是那么寒冷,师长的衣裾是那么遥远,他既怕他们沉甸甸的笼罩和逼问,又怕他们远去,群山崩摧。
“谢霓,你做到了吗?”
“你守住长留了吗?你守住素衣天观了吗?”
“谢霓,你的家呢?”
“你为什么回不了家?”
“父王!”谢霓道,声音发着抖,“可我来不及啊!”
灵籁台无言,没有人能够等他。所谓的迢迢归家路,不过是故人故地都抛下了他,以逝水东流的姿态远去。
他也想走,却有一双手牢牢抱着他,是来自人间的一幅重枷。
“霓霓,你很好,”有个声音在耳边道,“竭尽所能,已经足够了。”
谢霓痛苦地辗转,身形终于凝固在十七岁那年。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着什么,一手死死抓住单烽的衣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痉挛。
单烽始终紧盯着他面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眼睫颤动的一瞬间,霍然抬手,按在谢霓眼上。
一行泪滑入单烽掌心。
“单烽,”隔了很久,谢霓道,“素衣天观倒了。”
刚刚他在梦中见到先祖,遥远而朦胧的一面,香案深处,交叠双手的那个人,也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像一场噩梦。
先祖面上生满了青苔,香火断绝,狼藉满地,像在说,长留绝祀,不必供奉了。
一切都是枉然。
单烽被他抓着手腕,慢而坚决地从眼上移开,那睫毛上还残存着一点儿晶莹的残影,一颤,便隐没了。
——我能在危崖上抱住他,可他不是藤蔓,而像风一样冲荡谷底。
长风无骨,却是世上最决然离弦的一支箭,纵有群山,莫能屈之,莫能折之。
“单烽,”谢霓又道,“你知道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单烽看着他,很久才道:“或许我知道。”
第133章 万象千面
陷入这秘境中,不过短短半天工夫,单烽却像从地底爬出来了一回。
但他还活着,谢霓也还在他面前。这会是重来的机会吗?
还是另一种……可望不可及?
单烽猛地推开心中的恐慌感。管他那么多,他只知道抓紧眼前人,死也不松手。
“霓霓,不用顾及我,”单烽低声道,“你走你的路,我向你走过去,就够了。”
他直起身,伸手去扶谢霓:“红莲灯看来不在这些水鬼身上,得另外……”
话音未落,谢霓将手一伸,冷不丁地抱住了他,脸颊贴在胸前,银钏则恰恰抵着他的肋骨,冰冷地颤动着,像从两胁生出了一对薄薄的翅膀。
单烽只觉心中一池水,砰地触在藻荇间,向四面八方波荡出去。
“霓霓?”单烽半晌道,连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谢霓道:“不用去找红莲灯。你流血了。”
单烽晕头转向:“小伤而已,我没事。”
“呆子。”
谢霓取了发带,替单烽包扎。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平时练箭勤勉,手掌时常流血不止,又不愿让旁人看见,没少暗中包扎,因此也颇为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