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还用一手,搭在额上,点了点头。
单烽看他这样子,半是心疼,半是好笑。
谢泓衣本来还只是怕烫,这会儿真成了冰雕了,连日晒也不乐意,真如话本子里的幽魂一般,飘来飘去,倚仗着书生来撑伞。
单烽凑近了,在他耳边,道:“你腿疼,我抱着你走,骑我脖子上也行——”
话音未落,谢泓衣已轻轻一抬手,把他拨在了一边。
蝎影突然动了,刷地抖开长尾,高举过头顶,冲着单烽摇了摇,耀武扬威似的,托起了谢泓衣的双足。
它竟有半人高,磐石一般,谢泓衣披着墨蓝外裳,高坐其上,微鬈的黑发垂在颈侧,亦浸着一股寒意,孔雀石与目光交映,更是森然,哪里还有方才的懒倦?
寻常人别说是亲近了,看上一眼,都得打个冷战。
“用不着,”谢泓衣道,抬手把单烽的一缕乱发,勾到一边,又反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走。”
玄天药盟所在的句芒境,地处九境之南,在灵气稀薄的当世,还像一口碧绿的泉眼,论灵秀,冠绝当世。
整个句芒境,常年处于雨季,半日下雨,半日晴,气候暖热,水汽丰盈却不嫌阴湿,泉里蓄的是千年石钟乳,溪里淌的是清盈五色水,林木茂盛如华盖,足可令天下修者心驰神往。
青木连廊两侧的千年奇木,每一棵都有来路,森然郁秀,缠山带水,当真如一条玉带一般,过了西南犯渊,通往西方长留。
也正因此,句芒境和长留境,如在一条碧绿裙带的两侧。翠幕云屏和青木连廊,也是并称的天下绝景。
单烽虽也是仙盟中人,可身为火灵根,他就喜欢那遍地喷岩浆子的不毛之地,句芒境的雨水实在太充沛了,浇得他心烦,所以很少涉足。
难得正儿八经游一回句芒境,还赶上晴日,单烽竟有些惊住了。
灵气这么浓郁?
浑身上下,都像是泡在泉水里。草木吐纳出的清气,恨不得把骨头都洗过一遍。
他一手端椰子,一手提谢泓衣的药袋,肩扛着一把芭蕉大伞,撑开来,硬是有了天子华盖的气派,芭蕉影便在谢泓衣皮肤上,衣裳间,姗姗地晃荡,不时扇出带着叶香的风来。
谢泓衣不是多话的人,他就避开羲和,拣些仙盟弟子的笑话说。
“万里千里百里十里,这些药盟弟子的名号,也够有趣的,我还以为,最末的也就是个一里,刚刚竟然有个叫半里的小孩儿,被师姐教训着,说,你这样不用功,还想过九重药神劫,离老祖宗差了十万八千里!那小孩儿两个手都算不过来,急哭了,说,师姐,我怎么还倒欠了呢。你说,玳瑁茯苓他们,该不会也是半里吧?”
谢泓衣道:“那几个孩子资质不错,应当有十里了。”
“我刚见到一个号称千里的女子,是她把我押来找你的,修为不弱,”单烽道,“从没听说过,药宗还有个千里师姐。”
谢泓衣怔了一下。
“霓霓,你知道吗,万里鬼丹,在人间还是药名,跟虎骨壮阳丸摆在一起。我早年除魔的队伍里,就有个药宗弟子,听见凡人们喊,来颗万里鬼丹,脸都绿了,斥他们无知,这名字也是能喊的?凡人说,嘁,龟蛋怎么了,他们老万里家,还养绿头龟,做龟苓膏哩,哈哈哈,龟苓膏!”
单烽笑完,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他是我舅舅。
等会儿,对着谢泓衣骂他舅舅,那和楚鸾回又有什么区别?罪过罪过!
说来,谢泓衣对楚鸾回却始终态度暧昧,并不介意后者的言行……
那种有意无意的纵容,总让单烽心里闷着一股酸味。
“霓霓,还晒吗?再喝点椰子水。”单烽道,趁着谢泓衣出神,把芦管递过去,喂了几口,“在看什么?那处的山,有什么不一样的?”
谢泓衣的目光落在西方,瞳孔缩紧,竟有一股肃杀之意。
“那是翠幕云屏的余脉。”
单烽也是一怔,心中泛起一股低回的柔情,伸手抚着谢泓衣的头发,也抬头望去。
长留境和句芒境之间,隔着犯渊灰蒙蒙的烟气,把天都熏暗了一小片,很好辨认,翠幕云屏的余脉像是淡淡地拓在半空中的,和青木连廊的浓绿不同,透着奇异的蓝绿色。
谢泓衣道:“它怎么会还在。”
霎时间,单烽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寒意。
长留冰封二十年,翠幕云屏怎么会颜色不改?
这是什么时候的玄天药盟?
百里漱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从他记忆中变化出的幻境,怎么会回到二十年以前?
是他还没参透太初秘境的秘密吗?
单烽却顾不上悚然,一颗心,随着谢泓衣的心绪而起伏,一同望向遥远的翠幕云屏。
又是望乡台上那一眼,遥隔云端,可望而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旅游ing
第138章 藤下余荫
被这么一打岔,单烽先前的飞扬劲儿,已跌落了一大半。
眼前的美景再逼真,也不过是阵法编织成的一场幻梦,谢泓衣自然不会沉溺其中。当务之急,还是得揪出楚鸾回。
两人沿着林边小径,向先前的琉璃廊道走去。
在竹楼里耽搁了那么久,讲课的铜铃声都消散了。不少白衣青裳的药宗弟子沿着廊道往山下走,却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山腰木塔。
一道清清朗朗的女声道:“春耕礼毕,宗主已回洞府。修为不足百里的弟子,各自回房,潜心修行,不许贪得!”
正是那千里师姐,刷地跃在廊柱上,手提药杵,袒臂穿着绿锦袍,胳膊上肌肉分明,倒真像一尊护法神像。
那些低阶弟子畏惧她,哗地散开了。
其中几个,迎面朝二人走来,年纪都很轻,眉间有米粒大小的灵光闪动,是被点化后的样子,两颊却通红,酒醉一般。
快到谢泓衣身边时,一个踉跄,于是后面的搭着前头的胳膊,猴子捞月似的,盯着人看个不停。
“蛊……蛊师?”
单烽对这样的狂蜂浪蝶,再熟悉不过。芭蕉伞一横,铁闸一般,截断了他们的目光。
“看什么看?喝成软脚虾了?”
年轻弟子大着舌头,道:“春耕酒……嗝……老祖宗亲自赐的……寻常人还,还喝不着呢!嘿,蛊师!”
单烽来时,就听说他们要举行春耕礼,本以为是找块田,开犁种药,没想到还喝上了。
木灵根的性情到底是柔和点。
虽也探头探脑的,想看谢泓衣,却没火灵根那么莽撞欠揍。
单烽不管,心道,眼珠子再敢乱转,就打晕了,晾到楼顶上当菜干。
那弟子全不知危险,道:“你……你是那个,犼鞭……炉鼎!你不要脸!”
“百里鹭呢?他也抢着要当炉鼎,怎么你都出来了,却不见他回来?”
炉鼎?大概就是那个暴亡的药宗弟子了。
尸体被埋在路边竹林里,离得不远,单烽闻言回头一瞥,却愣了一下。
谢泓衣问:“怎么了?”
单烽低声道:“尸体像是有动静。”
又有弟子道:“他都那样了,别是没捱过药神劫吧?”
“真吓人,我们往后还不知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还不是他修行不够勤勉,连药材都凑不齐!”
吵闹间,千里师姐的断喝声凌空传来:“肃静!”
几个酒醉的后辈,齐齐打了个哆嗦。
金刚药杵轻而易举地拨开人群,千里师姐道:“刚行了春耕礼,还不回去参悟?”
“我们这就走!”
几人一哄而散。
千里师姐的目光转向单烽这头,显然印象恶劣,目光严厉中更有三分挑剔。
单烽一笑,转了转手里的芭蕉伞,这才移开了。
谢泓衣还在喝他手里冰冰润润的椰子水,芭蕉伞一移开,便皱起眉头,用手背挡住了光,鼻尖上冒出了一小簇汗珠,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