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271)

2025-11-02 评论

  想起单烽体内的太阳真火气息,他下意识用了封住二字。

  燕烬亭摇了摇头:“没有封住。太阳真火是莫名消失的。慈土悲玄境的大师当时已赶到,被阻拦在烟尘外,却听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声音。

  “女子的哭声。

  “千里焦土,没有活物,是谁在哭?

  “单烽灰飞烟灭的生母吗?是她的残魂在饮泣?

  “后来,不空大师尝试超度此地众人,却很突兀地停止了。书信中,他还提到,那女子的哭声当时冲击了他的悲悯心,令他也落泪不止,还突破了境界。

  “太阳真火消散后,焦土中就只剩了单烽。没有任何太阳真火的残留,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婴孩,却有极强的火灵根天赋。

  “在不空圣僧的力劝下,或许还出于对太阳真火的敬畏,老舫主最终留下了单烽。但在整个年少时期,都由高僧来渡化,洗去杀孽。

  “那之后,就是你所见、所铸就的他了。”

  最后一句话,燕烬亭说得意味不明。

  谢泓衣长长地沉默着,方才道:“原来如此。如果,他曾经容纳过太阳真火,那么,到了这个地方,他会是某些人眼里,最趁手的一根柴火。”

  燕烬亭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方才,你说过,目睹单烽降世的——他们。”谢泓衣毫不迟疑道,“其中还有少年时的薄秋雨。”

  燕烬亭没有否认,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有验证的办法。”

  隔了一会儿,他还没有等到谢泓衣的答复,不由定睛去看。

  只见谢泓衣一动不动地侧卧着,一手支着侧颊,任由无数只骨手掬捧着黑发,眼睛半闭,颈项莹白,宛然是冰雕玉塑的一尾白蛇。

  腰身陷没在莲座最深处,云山横断,不知为什么,竟给人以凶险之意。

  太安静了。

  威胁感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立时锁定在谢泓衣胸前。

  连起伏都没有。对方在压制鼻息!

  但杀意却依旧从睫毛底下渗了出来,若有若无地笼罩在他身上。

  方才不是还心平气和地说话么,一会儿工夫,又变了?

  哪里又冒犯到他了?

  总不会是猜忌舫主,恨屋及乌吧?

  燕烬亭有些无奈,没有立时开口,只是反手虚握住火狱紫薇。

  谢泓衣既然不曾动手,他便相信对方有自控的能力。

  一片寂静中,影子不断晃动。

  如巨蟒蜕皮一般,沉甸甸地收缩蠕动着,不时俯冲到燕烬亭身侧,带来让人脊背发麻的挤压感。

  又像是……某种抚摸。

  白蛇在他周身盘旋。

  燕烬亭皱了一下眉,有汗沿着喉结滑落,又被他无声摁熄了。

  在同一瞬间,谢泓衣轻轻歪了一下头,将侧颊伏回到莲座中,虽然没有睁眼,但身上的气息,却明显静顺下去了。

  “你刚刚说什么?”隔了片刻,谢泓衣闭着眼睛道。

  “我需要印证一些事情。”燕烬亭道,握住了袖中的诛魔录。

  诛魔录的留影能力,足够记录下,薄秋雨附身以后的所有事情了。

  有些真相,必须剖白。

  谢泓衣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道:“印证?你别被鬼上身就不错了,小心他遮住你的眼睛。”

  燕烬亭解释道:“我若不愿意,他无法借目。”

  这一句话却不知触及了哪根弦,谢泓衣双目忽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诚然是一双极为秀美的眼睛,却是寒露倒悬牡丹底,阴冷得令人生畏。

  谢泓衣慢慢道:“嗯,你自愿的,你有意识?”

  燕烬亭道:“刚刚没有。”

  谢泓衣道:“但是大多数时候,你是清醒的,你能决定,是么?”

  燕烬亭道:“是。”

  谢泓衣用力伸开五指,笼在面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无法控制的,他腹中一阵翻涌,突然一侧身,剧烈干呕起来。

  亏他还以为,当年之事,燕烬亭同样受了薄秋雨操控!说来也是,他当真被猪油蒙了心,燕烬亭一口一个蛇妖的,何曾否认过暴行?

  他的几次三番容忍,都是笑话。

  火灵根这种东西,根本是劣性难改,一个比一个恶心!

  燕烬亭道:“你怎么了?”

  谢泓衣吐得实在厉害,脊背起伏的幅度,让人怀疑会生生折断,一手虽紧按在丹田处,但那力度却更像是某种失控的自虐。

  燕烬亭怔了一下,心中腾起一股燥怒,下意识去抓他肩侧:“是单烽做的?”

  还没碰到谢泓衣,他的五指就被一股劲风抽开了。

  那黑影锋利无比,差点斩断他手腕,饶是如此,骨墙上仍迸出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砰!

  燕烬亭衣袖摆动,有东西从袖中坠出,骨碌碌滚了几圈。

  “滚!别让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燕烬亭面露疑惑之色,却是身形一低,将那样东西拾在手中。

  两人的目光,便在他掌心相遇了。

  掉出来的不是诛魔录,而是一颗炼魂珠。

  这雪练用来拷问人的法器,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他袖中。

  炼魂珠的珠芯中一汪血红,如淬饱了怨毒的瞳仁,死死盯着外界的一切。

  面对它时,只要心生愧疚,就会被吸走魂魄,受尽酷刑。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哪儿来的?

  方才拷问薛云时,对方的确把玩着炼魂珠,但薛云怎么会把珠子塞到他袖中?

  燕烬亭想到了另一种,目光变得极为冷峻。

  他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这一次,是诛魔录。

  这是道不起眼的留影符,形如红色短剑,和炼魂珠一起,躺在他的掌心。

  不祥的阴云,在他心中飞快弥漫。

  谢泓衣沉了一下眼睛,道:“你倒是敢带着炼魂珠。”

  燕烬亭道:“不是我的。谢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在恨我什么?”

  谢泓衣坐起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那衣袖刷地滑落,红痣游出银钏。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谢泓衣道,“你操得我想吐。你到底是听不懂,还是不敢懂?”

  谢泓衣的五指深深掐进他皮肉中,二话不说,又补了一拳。

  “清醒了吗?”谢泓衣道。

  燕烬亭咽喉剧痛,还要说话,脑中忽而泛起一阵剧烈的眩晕。

  那种幻觉又来了。

  白蛇盘旋而上,急切地磨蹭着他的腰背,冰冷的蛇鳞下却涌出一股股温暖而黏腻的汁液。

  为什么一条蛇,却有着人的体温?

  “我也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谢泓衣道,瞳孔缩成冰冷的一线,堪堪浸没他的影子,“你最好真的问心无愧。”

  燕烬亭沉默了,更用力地握住了留影符。

  对方眼神中那些异常凄厉残忍的东西,一声声地质问着他,将他一颗心也推到了燃烧的高台上,彼此都没有半点儿让步的余地。

  眼看着对方在无名恶火中辗转,证据确凿地恨他。

  很不舒服。

  不该这样,可他的心也在空前的寒意中战栗。

  燕烬亭定定地看向谢泓衣的眼睛,道:“既然如此,我陪你赌。”

  谢泓衣淡淡道:“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如果我赢了。”燕烬亭道,“别再这么看我。”

  “我不会为难真正的呆子。”

  燕烬亭很清楚地记得那晚的一切。

  那时候,火狱紫薇还只是一把枯木长剑。

  有白蛇,一次又一次穿梁绕柱,拱他的脊背,抽裂他的外袍,洒落满地黑纱似的影子,蛇尾横陈其中,赤裸晶莹,明明如玉。

  他催动真火,划地为界。

  还是白蛇。

  冰云般堆拥进他怀中,那么轻、那么软,抵着他颈侧,嘶嘶地吐信子,用细柔的凉风舔舐他的耳廓。

  瘴气弥漫,牡丹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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