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3)

2025-11-02 评论

  影子对他怀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恨意。

  不过这家伙原本就是两面开锋,伤人自伤,仿佛刀埋雪野,茫茫然皆是所恨,是纯由执念凝成的一道幽魂。

  投射到他身上的这点隐秘的恨,已称得上克制。

  但单烽依旧不能容忍。

  ——凭什么我坦坦荡荡以挚友待你,你却已添了一笔不明不白的怨恨?

  好像在他这头才心思暗动的时候,影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一切早就结束了,剩下的不过是幽幽的回响。

  连这一场因缘际会,都是……赊来的。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他越来越多地留意到,在触及影子时,对方无言流露的杀机。

  月明之时,影子常会消失半晚,归来时周身煞气冲天,琴弦必然是断的。

  恶战后堆积的冰尸,总是会莫名消失不见。影子却越来越凝实,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血腥颜色,随手挥出的弦影,都能够斩碎层岩,炼影术的进展堪称恐怖。

  影子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力量的渴望,甚至,疯魔。

  夜里他们同室而眠,影子总是倚坐在壁画上。而那道冰凉如水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单烽没有错过面颊上的凉意。

  不是抚摸,而是影子在用手指读他,很慢,仿佛他也是被磨平了的碑文。只是很快,指尖用力,一点点掐进他颈侧。

  影子到底在想什么?

  单烽佯睡。被他枕住的烽夜刀,一次次滑出冰鞘,又被推回去,发出单调而固执的磨刀声。接着是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弹动。

  影子怎么突然起了顽心了?

  单烽微眯起眼睛,本要抓个现形,却瞥见了自己的影子——那边缘竟不断扭曲着,向影子涌去,像那些被炼化的冰尸一般。影子的手掌就悬在他身侧,指尖一提,他的指头也跟着一动。

  影子很快就松开了手,无声掠回墙上,单烽一跃而起,用手掌虎口抵住,影子往哪里偏头,他就往哪里堵截。

  “大晚上不睡,玩我呢?”

  影子道:“你就不怕我炼化你?”

  单烽道:“你当我是冰尸呢?强行炼化活人,有悖天理,光反噬就够喝一壶的。”

  “不行么?”

  单烽道:“影子,你身上的气不对,功法是不是有问题?别再贪快了,这几日我和你切磋时,总是气血上涌,你身在其中,更要当心迷了心智!”

  影子道:“快吗?还远远不够。”

  “你到底在急什么?即便一时做不成,还有我啊。”

  影子很轻地笑了一声,带点奚落的意味,从他掌心下消散了。

  单烽心中涌起难言的烦乱,头一次痛恨起对方为什么只是一道影子,恨不得提一盏灯到影子面前,把他从头发丝到指尖照得无处遁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是一道影子?等我照个清楚,把前尘洗净。

  ——叮叮当当!

  珠帘无风自动,单烽眼前那些朦胧幻觉尚未消散,便有一股奇寒彻骨的酒水泼在了他背上。

  是了,这是……第一百日。

  踏平白塔湖后,失踪的坛心终于无处遁形。

  可惜他在酒肆之中,受了胡姬金铃索一击,不巧引动了周身旧伤,尸毒入体,大战当前,自然得先行清毒。

  酒中有强烈的麻痹之意,他的整幅肩背都在一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但当影子冰凉的指尖触在他肩头时,那块皮肤依旧猛然抽搐了一下,单烽亦被自己明晃晃的异心晃了眼,仿佛那是被烧化了的锡,一片接一片卷翘起来,无论如何熨不平。

  影子会错了意,道:“你也知道痛?”

  “说起来,不是说由着我自寻死路么?怎么我才虚晃一枪,你琴弦便到了?”

  “你是成心的。”

  “什么成心?分明是心有灵犀。”

  “是么?那你猜我会用几成力?”影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忍着。”

  银簪在灵药里浸过,沿他背上伤处划下,发出一串脆锐的冰茬碎裂声。也亏得影子心狠手黑,那簪子的落点有如尺划,将那青黑的伤口边缘剔刮一净,嵌在血肉中的砂石亦一一挑出。

  “嘶,你划得也太长了,伤口才及肩胛,你却划了个横七竖八。”

  影子冷冷道:“正好洗净作棋盘用。”

  “那怎么成?这些伤处皆有来历。”

  银簪忽而一转,冷而柔地沿着他肩缘下滑,单烽反倒难承其情,不需回头,也能描摹出这簪子漫不经心的落点。

  伤口细者如丝弦,宽者如剑脊,深者可见骨,横斜贯脊背。簪尖过处,皆化沸泉。

  单烽的喉结猛然滚动了一下。

  “数完了,横看竖看,都是嫌命长,”影子忽而一怔,以簪尖在他鬓边一挽,“这时节你还能流汗?”

  何止是流汗,便是座铁山也要烧化了。单烽忍不住恶狠狠地回过头去——

  一道簪影,被挟在纤长两指之间。

  他还是头一回发觉,铁指套佩在影子指上,显得如此笨拙,那指根秀骨藏锋,是从黑压压的古藤虬枝里箍出的一痕兰草。

  这景象实在说不上和谐。可他亲手改制成的玄铁指套,稳稳地承托着影子的十指,立时有了种幽暗难言的意味。

  单烽猛然压低了眼睑。

  舫主曾说他目中有着似狼又似鹰隼的凶影,给人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感,他过去颇不以为然,但此刻蜇入眼眶的汗液,说不出是痛是辣的一闪,却让他仿佛窥见了自己眼珠里粼粼的凶光。

  不妙啊,凶什么呢?

  影子果然敏锐道:“你看什么?”

  “不太衬你的手,还得改小一号。”

  影子嗤笑了一声,抛了簪子,转而以食指在半空中点了一点——这是他不耐烦时下意识的动作,仿佛要在半空中抓住什么,有时却显出一种来意不善的亲昵。

  此刻遭殃的自然是单烽的某一缕头发,向他指根上越缠越深。

  “影子,你若相中了这一簇头发,不如我裁给你?”

  “怎么,体修没修到头发梢么?”

  “我们体修不修边幅,当然也不修须发。”

  “不精不勤。”影子奚落道,顺手将那一绺乱发自他颈边扫开了。

  那一点儿痒意也不知是真是幻,单烽忍不住抵住后槽牙,猛然坐直了,却又撞得珠帘作响。

  叮叮当当!

  这处乐坊曾是达官显贵的宴饮地,每隔数步便悬垂着一道珠帘,珊瑚玛瑙绿松石,深翠浅碧猫眼儿青,与胡姬冰尸腰间的黄金璎珞相辉映,曼舞摇荡,寒气凝烟。

  可惜那些绣毯和珠帘都被寒气浸酥了,一用力便碎,喷出刺骨的白烟,唯有影子能拿指头轻轻拨弄,发出单调而清越的玉鸣声。

  也正是冲着影子难得的顽心,他才鬼使神差地夺下了这个地方。

  眼下却颇为不妙,珠心各凝着一点儿光晕,仿佛影子栖身其间,纷乱错杂地环绕着他,以百般面貌,向着他微笑。

  你到底是谁?

  单烽一把将珠帘抓在手里,那几枚珠子立时迸破,寒霜凝着他指节蔓延而上。

  影子再度凝而为一,是灯光照不亮的一点幽黑。

  “你又发什么疯?”影子道,指尖一划,那一串珠链立坠,单烽却并不松手。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影子道:“不安什么?”

  单烽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大概是直觉吧,见不到雪练坛主,我心中始终不定。那家伙老奸巨猾,不知又留了什么后手。”

  影子道:“昨夜我将鸟尸都杀尽了。”

  “原来你出去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影子道,“你没睡着?”

  单烽道:“我天生警醒。”

  影子极轻地笑了一声。

  “影子。”

  “嗯?”

  “别骗我。”

  影子声音里的笑意霎时间消失了。

  “我也告诉你几句老实话。第一,如今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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