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屈指一弹,古铜色波纹飞快蔓延,各色人像几经变幻,凝定在一张陌生而清晰的脸孔上。
此人身披银白斗篷,帽檐低坠至鼻梁,只露出泛青的双唇,是最寻常不过的雪练装束,只是衣上六出冰花,手持一管晶莹通透的檐冰笛,是使臣级别的人物。
一行血红小字在波纹中隐现。
【雪练使臣,冻渌。
擅长遁形,分形万千,迅捷如电!
点沧州境,祝家庄,飞雪为刃,屠灭老弱七十余人。
襄天河谷,埋伏我舫七人,遇袭者心口血孔密布,顷刻间檐冰贯心而死,功法莫测。我冒死留其形,凡遇此魔,结阵相向,万勿分神!】
小还神镜中的每一道留影,都恶贯满盈。
单烽挥灭了波纹,狼皮掩口纹丝不动,眼廓肌肉却如剑脊般绷紧了,瞳孔渗出金红二色的血光,仿佛某种太古凶兽正在他眼中苏醒。
雪害以前,在和魔门雪练的对战中,羲和舫始终占尽上风,由他带队的十余次剿杀,令这些鬼东西元气大伤。
偏偏就是二十年前的这场大雪,让雪练功力暴增,打着代大泽雪灵灭世的名号,到处屠城灭池,一度进犯到羲和境边上。
当时舫主排兵布阵,调遣精锐,打得依旧极为艰难。他冒死前去摧毁雪练祭坛,眼看就能扭转战局——雪中影那一出白塔湖血景,终于造成了如今羲和舫闭阵不出的局面。
一碰上这些与影子为伍的鬼东西,他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雪中传来一缕缕喑哑难听的笛声,仿佛无数指甲抓挠着冰面,听得人头痛欲裂。
檐冰为笛,泣诉断魂。
单烽一把掀开车帘,雪暴猛烈地冲击着车身,天地间一片昏黑。那笛声更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吹到最激烈处,连破了七八个音,差点儿把他耳孔都钻破了。
好一个鬼哭狼嚎。在大风雪里和人动手,雪练竟然还处在下风?
方圆数里间的积雪都被卷到半空,化作条条银蟒般粗浑的雪柱,向雪原东南方某处冲去!
东南方十五里,尸陀林。商队曾经绕过道,他也在雪里擦过刀,是镜刀上的窥探术可以照见的范围。
单烽手掌一翻,双镜刀直贯雪中,双鸾瑞兽镜上腾起寒光,一阵阵祷祝声抢先传入耳中,掺在漫天风雪里,幻作万千残影,时而低声细语,时而厉声怒喝。
“大泽雪灵……恩降此躬……
漠漠皓炁,入我掌中!
巨帘垂缨,夷世间苦,
阴凝朔气,生杀万物,
不垢不净,无玄无素,
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大泽雪灵……大泽雪灵……雪柩已来——谢泓衣,何不就死?”
大泽雪灵真经都搬出来了。
雪练邪典,极能蛊惑心智,听者只要心志稍一动摇,就会寒气入体,身在雪中时,所受的冲击力更是千百倍。
听声音,还不止一个雪练使臣,更有未记载在小还神镜里的雪练在旁,是围杀!这样的阵仗,足够屠灭一座驿城了,是要对付谁?
镜刀之上,忽而拂过一缕银蓝系带,仿佛大氅为劲风吹散了。
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手撑伞,衣上风波潋滟,立于雪潮中。
谢泓衣。
天光俱灭,黑云压城。
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几乎在瞬息间被撕碎了,只有无数黑沉的雪影在刀锋上呼啸!
单烽心中一跳,半空中的雪柱突然停滞,连风声亦不可闻。
这种平静悖逆于天象,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托住了,反而令人心生惊怖。
谢泓衣那柄竹骨伞就这么静停于半空中,如雪浪中的一叶扁舟。
以此伞为界,暴烈的风雪忽而转作幽柔,伞下人仰首望天,更飘飘渺渺,仿佛远在战局之外。
“风为雪仆,区区息风术,如何与天意抗衡?”冻渌阴森道,“谢城主,你四处猎杀雪练弟子,罪无可赦。今日我便渡化了你,为雪灵献一炷肉香!”
笛声大作。
又一□□雪凌空轰下。被拦截在半空的雪片,无不生出棱角,一寸寸向风障里钻去。
有了大风雪的助阵,这样的天地之威,足以碾碎雪原,何况是区区一把竹伞?
喀嚓。
令人牙酸的玻璃碎裂声。
四十八枚伞骨齐齐爆裂,风障破开一线,千百枚雪刃立刻向裂隙中疾射去——
谢泓衣非但不退,反而挥开了风障,虚空引弓,一支凌厉无匹的风箭,向着雪幕直射去。
黑暗中,仿佛只剩下这一缕单薄凌厉的风声,却将黑云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直到一束天光泻落在雪原上。
一箭射落漫天雪!
这是什么不要命的打法?连他这体修都不敢这么莽撞。
在这时候化守为攻,只会令方圆数里间的雪刃同时失控,万箭穿心!而风箭射出的那点空档,却根本不足以令他破阵而出。
啪嗒。
果然,谢泓衣的身影立时被撕碎了。一滴红珊瑚般的血珠,落在雪地上。
冻渌毫不意外,长笑一声,一时间,四围皆是密密麻麻的祷祝声。
谁能在漫天雪刃下存活?
“雪灵在上,污秽已被渡化,弟子献上肉香一炷……”
单烽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听着冻渌的狂笑,很想给这玩意儿补上一刀。
那一线日光洒在雪原上,黑云涌动,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填平。
谢泓衣在明,冻渌在暗,后者始终未曾显现出身形,只怕这也正是谢泓衣迟迟未能破阵的根源。
按照小还神镜上的记载,此魔精通匿形,分形万千。
遇害者心口的血洞,突然穿心的檐冰……
雪练弟子的名讳,往往和功法有关。
冻渌……
在这样的狂风暴雪中,冻渌到底缩在哪儿,才能躲过风灵根修者的搜寻?
单烽沉下心思,慢慢转侧刀锋,向阴凉处搜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排冰凌,倒悬在山岩阴影下,寒芒闪烁处,凝着一枚水银珠般的人影,正在合十祷祝。
逮住了。
这家伙身化冻露,藏身在檐冰尽头。
来的既然是雪练,他岂能不横插一手?
单烽冷笑一声,劈手扔出一枚金丸。羲和舫用来传讯的鎏火令,飞得既快且远,一眨眼就穿透了雪帘,悬停在尸陀林上空。
火灵根的法器,最易传热,虽没有激发,却也够用了。
裂隙中的日光,被金丸折射向冰凌中。
那是一股至为精纯的炎阳之气。
嗤!
冰棱之上,腾起一股白雾。冻渌惨叫一声,身影一闪。
他能在冰晶间穿梭自如,偏偏就在这冰消雪化,仓皇现身的一瞬间,一道至为低柔的声音在近畔响起,其中的恶意几乎令人胆寒。
“你也配渡化我?”
谢泓衣飘然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
劲风贯胸而入,冻渌浑身的骨骼同时爆裂,一根接着一根钻破体表,翻转成了一具肋骨笼,脏腑横流。如此剧痛之下,他唯一完好的脸上,却流露出狂热之色。
“我的血,我的骨头……好冷……大泽雪灵!弟子即将证道,身化万千——啊!”
“还能说废话?果然是捏不烂的臭虫,”谢泓衣以一种冷淡而厌倦的语调道,“你以为你能死么?”
他单手引诀,冻渌化作的骨笼之中,立刻掠过一缕呜呜咽咽的风声。暴露在外的血肉眼看就要冻结,却莫名泛起了一丝柔和的褶皱,春风过处,骨骼摇曳如柳丝,解冻的内脏淙淙流淌。
“这是一缕二十年前的春风。”谢泓衣慢慢道,“我留着你的眼睛,让你眼睁睁看着一身臭皮囊是怎么烂穿的,你的雪灵会在蛆虫里降世么?”
雪练弟子脸色大变,惨叫道:“谢泓衣,你敢亵渎雪灵!不垢不净,冥顽不灵,雪灵必将降灾——”
如此咒骂声中,谢泓衣静默不语,单烽难以窥其全貌,只知他单手悬在骨笼上,仿佛在汲取着若有若无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