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87)

2025-11-02 评论

  怕什么?

  阊阖心中的茫然因他一句话,化作更为清晰的恐惧。

  这天地间,确有一样东西,让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惊惧之中!

  刚刚,在单烽夺走红发绳的一瞬间,他背上便炸开一阵剧痛。

  仿佛如无数精铁铸成的小箭,向他密密射来,钻出了无数的血窟窿。

  他看不见,也拦不住。

  他的战栗,没能逃过谢泓衣的眼睛。

  谢泓衣微微倾身道:“那一天,我引动雹雨,在你背上射了几十个血窟窿,趁你将死之时,将你炼成了傀儡,只因缺了把趁手的兵刃,也看中你的执念——你把我当恩人?”

  也唯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他此刻已颇为不悦。

  炼影术修行到这境地,他手下不缺影傀儡。

  傀儡本是越听话越好,他却偏偏留着他们的神智不去磨灭,给他们自由行事的机会,也令万般执念如针针丛棘一般,不断刺痛自己。

  这对他的神智并无半点益处。

  但他偏要以此针毡来渡苦海。

  他自己已是极其执拗的性子,筋脉被废后修的又是再难回头的禁术,自然不许手下人软弱迟疑。

  若阊阖当真受不住,抹去也就是了。连仇恨都攥不住,只对回忆充满恐惧的人,本就无法在这雪原上活下去。

  阊阖隔了半晌抬头,道:“我知道城主重伤我,是为了救我。”

  “脑子倒不糊涂。你还记得什么?”

  “回去!”阊阖道,“我要回去,推开门,就能回到家,来不及了……小阍……我的女儿……还在家中等我……不!”

  回忆很快变得吃力起来,让他额上青筋微微绽出:“不,不能……回去,得守住门,绝不能让它们进去!”

  长留誓又一次在冥冥中回响。

  曾经拼死也要守住的一方家园,余温犹在,他心中却说不尽的悲凉惶恐。

  “往事惨烈,你要避开,我送你一程,就当从没留过你性命。若你要接着往下走,亲手向你的仇敌报了此仇,我便助你揭开一角。”

  阊阖嘴角微微抽动,终于化作一个释然的微笑:“如此甚好,还请城主……告诉我!”

  谢泓衣抬眉道:“好!”

  天刑十二年,长留故地,他炼出了第一具影傀儡,阊阖。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阊阖,而是冲着犯渊一带作恶的流民去的。

  天下九境,唯有西南犯渊境受长留宫的翠幕云屏所隔断,或者说,镇压。

  犯渊是一道来历不明的上古裂隙,魔气翻涌,妖兽横行,各境放逐的邪道魔修亦入其中,是和羲和干将湖一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地。

  虽危机重重,但在长留宫近千年坐镇之下,从未酿成巨祸。

  直到长留覆灭,一些被从句芒境放逐出的邪修,便沿着峭壁上的铁索栈道攀爬上来,聚集在犯渊边上,四处搜捕劫杀风灵根,百般献媚讨好雪练,求得跻身其伍的机会。

  这些人个个枯瘦如鬼,面目青黑,谢泓衣便以雪伥蔑称之,一旦碰上,便拿来试炼影术,只是杀之不尽。

  阊阖就是在他们的窥探下,走在风蚀古道上。

  蓑衣,柴刀,肩上挑着两担挂满冰棱的柴火,如寻常樵夫般,一步步顶着风雪前行,一串虎僮子被红头绳拴在扁担上,发出轻快的响声。

  穿过风蚀古道后,窄径斜行,能通往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名为磐园。

  守关将士的家眷常被安置在磐园里,既解相思之苦,也示同生共死。

  但那是雪害前的事了。

  长留灭国之战,风蚀古关首当其冲。这一座雄关,接连击退十余轮犯渊兽潮,却最终败于一场雹灾,守关将士无一幸免,雪练自此摧枯拉朽。

  城关破,磐园亦难幸免。

  当时的雪练前锋雹师,向来以屠城为乐,亲自出手,每一寸土壤都被雹雨血洗。

  更不用说人。妇孺的残肢断骨,皆溅于冰下,密密麻麻,如血雨成花一般。

  无数的蜂窝小孔在寒风中呜呜作响,就连雪伥都会头皮发麻,尾随阊阖的越来越少。

  到一扇柴门前,阊阖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用柴刀劈死了两个雪伥。他的刀法很厉,带着战场上的杀气。

  又脱了染血的蓑衣,挂在门外,露出一身暗蓝重甲,上头坑坑洼洼的,都是雹子砸出的深坑,透出淡淡的寒气。

  这门挡在在山道最狭处,独守磐园,落着一把漆黑的巨锁,上头挂了许多道平安符,他在千家万户等待征人归来的祷祝中,眼神柔和,轻轻抚摸最低的一枚。

  “门都旧了。”阊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来,解下柴禾,修起门来。

  门上都是术法加固的痕迹,层层累累,都是像他这样的戍卒临行前留下的。

  他手脚麻利,三五下就收了工,急急推门而入。

  “小阍,阿爸回来了!”

  他抛了柴禾,展开双臂,像在等待什么。

  霜雪化去后,他脸上的笑真切得多,谢泓衣就是在这时认出了他。

  怎么会是他?

  身为守城副将的阊阖,早就该死在风蚀古关了。

  谢泓衣亲眼见过他立誓。风蚀古关作为云屏翠幕第一关,主将罡风骁勇善战,战功彪炳,为人难免轻狂些。阊阖沉稳,更擅守城,二人虽颇有不和,但临阵立誓时,却有同样的悲壮决意。

  ——长风在上,誓与此关共死生,到铁甲成灰,身化白骨,犯渊倒悬,不舍此关!

  阊阖会出现在这里,便是背誓了。

  而背誓的下场……

  谢泓衣心中掠过一道浓烈的阴云。这扇门的背后,当真还有家么?

  阊阖呼门不应,一把推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左右搜寻不见,叫人不应,脸上失色,扯过虎僮子一摇,没声音,再用力抹去塞住铃铛的冰雪,才有颤抖的铃声。

  “小阍,别吓阿爸……”

  像是上天有灵,还真有轻轻的铃铛声回应。

  水缸里!

  阊阖直奔水缸,与此同时,一缕阴风,挟着雪片洒向他背上。

  雪片拉长变形,化作一道苍白的人形,伏在阊阖背上,将嘴一咧,不住舔着嘴唇,和他一起凑近听那冰封的水缸盖板。

  招来的竟是雪练!

  他们向来以摧残人为乐,八成又要玩什么血溅七步的把戏。

  说时迟,那时快,阊阖已猛地扭过头,两手掐住雪练的脖颈,将他一把摔断在柴刀上。

  “去!”阊阖低喝道。

  他又小心四顾一番,才敢抬起盖板,女孩儿挂髻上另一枚虎僮子轻轻摇荡着。阊阖一把抱住女儿。

  “莫怕,莫怕,坏人都走了——”

  小阍摇头,以小手蒙着父亲的眼睛,用力推搡了一把。

  阊阖一怔。

  他很快面露痛苦之色。

  那是长留誓发作的迹象,昔年所违之誓,已隐去了他脑中至关重要、死咬不放的一角,只留一片痛苦的茫然。

  到底忘了什么……很重要……绝不能忘……

  他颈后爬起的鸡皮疙瘩,显然,危机感像拳头那样紧攥着他,却毫无用处。

  “是阿爸不好。”阊阖只能道,以后背隔开风雪,更用力地抱住女儿。

  小阍嘶声叫道:“快走啊!”

  太迟了。

  哪怕她用手掌死死蒙住阊阖双目,可他眼睑上的白虎瞳纹还亮着。功法运转不分昼夜,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能逃过他的眼睛,也注定了无法避开眼前的这一幕。

  他铠甲上腾起白烟,那些雹子砸出的凹痕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看不见的冰雹穿过他的身体,化作坚硬的实体。

  雹雨骤至,就在屋檐下,从他怀抱中,在他惊骇圆睁的双目里!

  砰砰砰砰砰砰砰!

  每一颗都有拳头大小,密密麻麻。

  小阍柔软的身体,就在一瞬间被撕碎,挂满了他的蓑衣。

  炸裂的水缸、扑面溅射出的温热血肉、被击碎的门窗矮墙,一切都凝固在阊阖瞳孔深处,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雹雨仍然未停,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在屋瓦雷鸣声中,扫向更远处,漫卷天地,直到将整个磐园笼罩在地狱景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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