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88)

2025-11-02 评论

  “小阍!!!!!”

  阊阖猛地后退了一步,死死扯住肩侧的蓑衣。

  蓑衣浸透了血肉,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剧烈的颤抖,两侧眼角皆迸裂,猛然滚出血珠来。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不能回家,我明明……我怎么会忘了,该死的明明是我,我怎么敢回来……为什么,小阍!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中,那被柴刀劈断的雪练正飞快复原,仿佛早已料到眼前的这一幕,窃窃发笑。

  谢泓衣手指一勾,已将那鬼东西拖出小院,他本人并未现身,只有一道朦胧的剪影,似笑而非笑地问:“你做的?”

  雪练弟子大惊,刚要发出雪刃,四肢却无声坠地,只留下一具瘦长蠕动的人形。

  谢泓衣将他钉死在墙上,问:“你没这样的道行,是谁?”

  雪练弟子这才在剧痛中回过神来,脱口道:“不是我,杀了他,上哪找这么好的乐子去?雹师的绝学,现在可见不着了。”

  谢泓衣眉峰一跳,语气却听不出起伏:“雹师攻打长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

  “那是他的陨雹飞霜术,”雪练唯恐他不信,急急解释道,“能附在活人身上,屠城时才能不留活口,再说了,这磐园早就废了,哪知道里头是人是鬼……”

  阊阖夺门而出,如被打断了脊梁一般,脚步踉跄。

  “不该回来……我为什么要回来!”

  “别回家,别回家,陨雹飞霜……是我,是我把它带回来的,为什么不杀了我,别让我回家!”

  “雹师!!!”

  那几个字颠来倒去,如同某种刻骨的毒咒。阊阖攥紧柴刀,朝半空中倾泻的雹雨劈去,像是要把躲在幕后的那个人活活斩碎成无数段,但它们却呼啸着穿过他,尽数倾泻在他已为废墟的故园中。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想逃开这个地方,却根本支撑不住身体,几度撞在残门上,从额到颊都被他亲手扎上的铁蒺藜割得血肉模糊。

  来时一扇又一扇的门。

  一重又一重的铁锁。

  他曾满怀柔情,唯恐不够坚固。却在造化捉弄下,化作无论如何都会撞上的刀山。

  磐园的废墟笼罩在一片寒烟中,飞快复为原状,小阍在血雾中现身,忧伤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东西两间陋舍,短短的屋檐,檐下由孩子小心捏成的泥燕巢,冻毙的雏燕再一次睁眼……阊阖甲胄上的陨雹飞霜印也再次暗淡下来。

  冲出最后一道门后,阊阖猛地回头,脸上痛苦与茫然相撕扯,以手指刻下一行血书,直到血肉磨穿,露出白骨。

  别回家,千万别回家!!

  他力竭滑落,又很快惊醒,惊异地望着阴沉的天色,要起身,却摸到了手边残破的门框——

  不久前亲手写下的血字,已无声消散在门上。

  所有挣扎着落下的痕迹都被抹去了,一道道平安符在风中微微摇晃,呼唤着他回家。

  又一次的遗忘。

  阊阖喃喃道:“该走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柴门,披蓑衣,提上柴刀。

  “夜里有异兽,得拾掇得更坚实些。”他自言自语道,摇摇晃晃地,踏行在离开磐园的窄道上。

  这样的周而复始,永远没有尽头。

  谢泓衣冷眼看他一次次带着雹雨回到磐园,并没有出手破局。

  在长留,背誓之苦,无人插手,唯有自己领受。

  倒是通过那雪练之口,他听到了磐园往事的一鳞半爪。

  磐园其实是先于风蚀古关被破的,间隔极近,战报辗转至长留宫时,已难以分辨因果。

  一切都不过来自雹师的一句话。

  先诛心,再破关。

  这个面目粗野,以屠城为乐的雪练,在长留宫灭后再未现世过,或许是重伤而散,或许是功成身退。

  雪练弟子却还将他临阵说的那几句话,奉为圭臬。

  雹师说:“杀人摘心。这一路破关太慢,就先屠磐园,祭旗,给雪灵上肉香。”

  “磐园不是纸糊的。用他,他不是想回家么?让他回家。”

  “然后?一阵雨就够了,把磐园的血泥,都浇到城墙上,听说风灵根都血脉相连啊,谁见过?”

  “就赌这几个守城的,谁先尝出来。老的小的,是什么滋味?”

  他舔着牙槽骨,仿佛尝到了令人陶醉的肉腥味,就这么大笑起来。

  于是,那个夜晚,阊阖逃出了风蚀古关。他忘了守关时的恶战,甚至忘了雹师施加在他身上的恶术,抛下同袍,拼着辞关去国,也要赶回家去,却带着如磐风雨,血洗故园!

 

 

第49章 灵官有梦

  这样的往事,仅仅触及一角,便令阊阖浑身颤抖。

  为什么会忘记?

  甚至……还像个懦夫那样,向谢泓衣请求散去灵智!

  多年来,他望着那根褪色的发绳,心里竟然只有怅然吗?那么锥心刺骨的往事,被从回忆里轻易挖去。他有什么面目去见小阍?

  难道在悲泉鬼道重逢后,他要告诉小阍,阿爸把你忘了,雹师还好好地在世上逍遥?

  阊阖僵立片刻,忽而一头撞在廊柱上,恨不能活活把颅顶撞碎了,好平息那猛烈的窒息感。

  可他早已是半死不活的怪物。

  即便撞破了脑袋,流出的也不是血,而是一股股黏稠的黑雾。

  影子萦绕在他身边,好奇地嗅闻着那点儿黑雾,却又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滑落下去。

  阊阖恍惚间,看到当年那一道雪中提灯的身影。

  谢泓衣悄然出现在磐园外。当年风蚀古关的守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当年的长留太子,也风雪满身。

  他愧对太子殿下。

  阊阖苦笑道:“我这样不忠不义的罪人,反倒苟活到了今天?”

  “这就是你的选择?”谢泓衣道。

  “不!小阍……磐园那么多亡魂……他们尚且不得安息,我怎么能一死了之?雹师!我要手刃了他!”

  谢泓衣倾身道:“不错,残躯亦有用,何况心中之毒恨?昨天夜里碧灵入城,雪瘟发作时,以人为媒介,一层层地爆裂开去,不眼熟么?”

  阊阖颈后暴起一层鸡皮疙瘩,脱口道:“陨雹飞霜术!”

  “阴毒手段同出一脉,”谢泓衣沉吟道,“若我所料不错,雹师很可能是碧灵的上座。”

  雪练内部有上座下座之分。上座为下座传授功法,下座四处作恶,供的肉香,也都算在上座身上。同一脉里,香火越是鼎盛,就越得雪灵眷顾,有机会接触到上乘功法。

  好用的下座就如趁手的刀。

  碧灵散布雪瘟,功劳不小。他被废,雹师头一个不舍得。如今谢泓衣身中瘟母血,碧灵怎么可能放着到手的功绩不要?引蛇出洞,只是时间问题。

  谢泓衣道:“留着碧灵,必有所获。”

  阊阖道:“即便如此,城主也不应该以身犯险!”

  果然!

  谢泓衣抚摸香炉的手一顿。

  有炼影术在,天底下能伤到他的人屈指可数。偏这回被抓了个现行,连阊阖这样的老实人都絮絮叨叨起来,实在有些微妙的头疼。傀儡有灵,就是这样地麻烦。

  这账还得算到单烽头上!

  “嗯,怪我。”单烽道,“所以我来赔罪。”

  他输了半筹,唯恐谢泓衣赶他,便老实了许多。

  即便如此,阊阖的那段往事,依旧令他心中一颤,仿佛半只脚已踩在了薄冰上,不知哪一步会踏空。

  阊阖身为将领,违背了守关的誓言,落得如此下场,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自己带回的雹雨撕碎,家国两成空。

  可他又做什么了,忘得这么干净?

  不行,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走下去。他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倒是无话可说,就怕报应落在旁人身上!

  单烽的气息躁乱,让谢泓衣微微侧目。

  刚刚那几口血的效力已经过去了,他面上又透出了淡而锋锐的碎瓷白,寒气上涌,竟连着咳嗽了数声,里头颇有碎冰般的杂音,听得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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