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驭还是不出声,站定在那里,在彭庭献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不再前进,正欲开口时,又悠悠地前进一步。
彭庭献:“……”
他忽然间有种被逗弄的感觉,看似咄咄逼人气焰嚣张,实则完全被对面这个沉默的男人拿捏着走。
意识到这点后,彭庭献不再动了。
两人间细微的博弈没有引起任何人察觉,两位狱警只紧盯着裴周驭,生怕这位处于观察期的“同事”又失手伤人,裴周驭却不再挪动,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望着彭庭献。
混着消毒气味的夜风徐徐刮过,抚平一片芦苇,周遭回荡着卡车发动声。
那具神秘的冰棺被运走,研究员们打道回府,其中一人拽了下裴周驭胳膊,示意他回去。
裴周驭却没有动。
研究员立刻皱起眉,也不呵斥,就这么气场凝重地盯着他。
彭庭献作为裴周驭此刻眼中占据全部的人,在他瞳孔唯一的倒映中,看到了一丝欲言难止。
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又好像,在顾忌脖子上的颈圈。
明明有开口和前行的能力,却困于冰冷的仪器,止步十米之外。
彭庭献不知他想表达什么,只耐心等着,一歪头,平和地冲他一笑:“小裴,想要什么,说出来啊。”
裴周驭薄唇抿了一下,余光掠过旁边玻璃房里的钢琴,久久凝噎过后,仍消散于一阵清风。
夜降下来,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跟随研究员们离去。
“回去吧,或者穿上防护服。”
彭庭献身后的狱警又忍不住提醒。
彭庭献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出于对健康考虑,他还是不得不中止了这场短暂放风,回到了玻璃房,开始清洗方才微微发汗的身体。
昨晚冒出来的几颗红疹还没消退,幸亏刚才在外面待的时间不久,也没被防护服闷得密不透风,后背不痒,就是有些发红。
他简单沐浴了一下,这次特意系紧了腰带,在隐私万无一失的前提下来到屋外,又独奏起了深夜钢琴曲。
琴键变形严重,他下午得空时用设计武器的工具修了一下,用木挫将老化的琴键打磨,使之发出更清晰的音色。
漫漫长夜中,夏风起舞,彭庭献作为监区唯一一处光源,弹奏起唯一一首象征鲜活的歌。
跳跃的音符自他手中传向四周,玻璃房的周围没有掌声,这里不是他从小表演的音乐殿堂,而是绞杀人类的实验改造室。
台下座无虚席,却都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亡灵。
琴声飘扬远方,同一时间的灰白实验楼内,数据员们面不改色,如同行尸走肉般沉浸加班。
裴周驭短暂卸下了防护服,从淋浴舱中走出,他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在比前两晚更清晰的琴音中,悄然解码了旋律。
今夜不再弹奏F大调交响曲,而是H星球拼凑的民歌。
编谱的人心思巧妙,将几首歌融合,掐头去尾,却依然缝补出一首毫无破绽的曲谱。
“塞雁已南飞,笼中之鸟,还乡,还乡——”
琴到高潮时和弦拔调而起,彭庭献一心扑在用音乐解闷上,完全没有察觉这首民歌表意混乱,拼凑的歌词成了懂音律之人的密码,一曲曲暗号传递,无人知晓的宁静中,裴周驭看向了墙壁数据板的方向。
十号实验体在下午转移冰棺,拉到蓝仪云父亲的地下室进行测验,人虽已转移阵地,数据板上的信息还在。
裴周驭逐一扫过去,在颈圈平平稳稳的情况下,没有惊动任何人,默记下了有关十号的一切数据。
琴声戛然而止,彭庭献手累了,今夜的独奏到此为止。
裴周驭也闭了闭眼睛,等候下一晚暗号。
临睡时他想起彭庭献下午紧盯自己的眼睛,明明不怀好意,却半真半假地鼓励他———“说出来”。
说出来。
说出什么来。
笨蛋一个。
第49章
深夜时分,距离监狱不远的一处庄园,一辆红色私家车落停,贺莲寒带着一身疲累下班。
这片庄园离帕森有十公里,因为郊区人烟稀少,所以并不堵车,但她在回家途中接到管家信息,他说,今晚禁止走动,蓝叔有大事要忙。
贺莲寒已经没有精力去求证是什么大事,连续两周加班,她身心俱疲。
拎着包来到她的院落,这里和庄园主宅相距甚远,是像她这样的蓝家外人住的地方。
院子里开垦出一片菜园,贺莲寒出身底层,闲暇时非常喜欢亲手种一些蔬菜。
她这些年没再试图寻找父母,作为战乱时被抛下的弃婴,她有幸被蓝戎最好的朋友收养,以家庭医生的身份,和养父一起留在庄园。
去年养父去世,她在帕森的合约也到期,可以跳槽到星际卫生局做更好的工作,但蓝戎那晚来到这片院子,语重心长地和她谈了一些,大意是,留在帕森,帮帮仪云。
“仪云小时候就只信赖你,有什么烦心事也都和你这个大姐姐说,莲寒啊,蓝叔老了,把仪云培养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她是我们家族第一位继任成功的女监狱长,日后的路不好走,只能拜托你了。”
蓝戎望着菜园里生机勃勃的菜苗出神,贺莲寒在一旁无言地看着他,这个年近七十老来得女的男人,第一次脸上浮现出如此落魄的沧桑。
因为养父的缘故,贺莲寒最终选择留下。
简单洗漱过后,贺莲寒湿着长发坐到床头,睡前习惯性地打开一本医学书籍,这些年,虽成为了农河星球公认最出色的医生,但她没有哪怕一刻放弃学习。
蓝戎的话总萦绕耳边,她有预感,蓝仪云将来会有大麻烦。
虽对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女人毫无爱恋之情,但受人所托,她能多厉害一分,将来就能多帮蓝仪云一点。
墙上的时钟悄然指向十二点,贺莲寒揉了揉困倦的眼皮,将书标注好页脚,放在床头熄灯睡去。
窗外长高的番薯叶在风中摇摆,夜风一阵阵刮过,菜苗的清香丝丝飘进屋里,窗前的白纱帘扬起一角,门口,有人推开了她卧室的门。
贺莲寒警惕性极高,只一瞬便捕捉动静,睁眼从床上起身,她戴了眼镜靠坐在床头,皱眉看向来人。
疯子。
蓝仪云穿了身黑皮工装,头上戴着防水雨帽,浑身没有一处不沾染血迹,身上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快要充斥整个房间。
见她抬脚往前走,贺莲寒立刻冷声呵斥:“别动。”
蓝仪云似乎轻笑了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带着埋怨低喃:“怎么回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好久没接你下班了。”
贺莲寒眼中嫌恶不已:“回去洗澡,别脏了我房间。”
“我不碰你。”
蓝仪云淡淡笑着说,一摊手,将被血染透的黑色手套举起,向她作出投降:“这儿都是白色家具,放心,我不弄脏你。”
贺莲寒说:“你直接走吧,我现在要睡觉了。”
蓝仪云就笑,指了下自己旁边的卫生间,说:“我能进去清洗一下吗?”
这根本不是询问的态度,她撂下这句上位者气息满满的告知,不经贺莲寒允许,便兀自转身进了卫生间。
贺莲寒感到一阵恼怒,脸彻底冷下来,听见卫生间里传来花洒哗哗的声音。
自从她上次因受到七监刺激提前进入易感期,不小心标记蓝仪云之后,蓝仪云整个人便怀恨在心,先是命人调换她的抑制剂,让她身体不适期延长,然后又趁虚而入,半胁迫似的逼自己和她发生关系。
那天早晨从床上醒来,入眼是蓝仪云房间刺目的猩红,她装的一副贤妻良母样给她端来早餐,贺莲寒饿极吃了一口,却接着偏头吐掉,说:“你没加盐。”
蓝仪云脸上写满疑惑,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第一次亲手为人下厨,连煎蛋要放盐这个步骤都不知道。
贺莲寒对蛋腥味接受无能,即便此刻已经刷牙洗漱,回想起那天早上的黑暗料理,还是一阵犯恶。
蓝仪云是这时候从卫生间走出的,她没衣服可换,随手拿了件贺莲寒挂在卫生间的睡衣,穿着尺码正好,走出来时手上拿着吹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