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驭在霜雪里眯着眼回头,站在山巅的高度向平原望去,身后人正踩着他用脚印开拓出的路往上爬,而他居高远眺,能独自看到帕森监狱露出的小小一角。
光线正出自那里,这是一个新奇的视角。
以他现在的视野俯瞰,整座监狱渺小得仿佛世间一粒尘埃。
可戏剧性的是,它明明都照不到此刻自己脚下这窄窄一片雪,却能困他整整十年。
今晚片刻的凌然于上,也不过是因为被送来前线赴死。
短暂逃离监狱的代价———是赴死。
多么荒唐。
第61章
从山梁小心翼翼摸黑滑下,裴周驭凭借记忆准确来到驿站旁。
他向身后无声比手势,示意刀疤、独眼他们立刻停下,掩蔽在雪坡后。
平平无奇的驿站就在下方,寂静地立于风雪之中,门口两个看守在跺脚取暖,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象征士兵和家人们团圆。
刀疤第一个按捺不住,匍匐到裴周驭身边,用肩膀重重撞了他一下。
“你确定?”他压低声音,含着满满威胁:“你要敢带我们去送死,你试试,我让你现在就死在这儿。”
裴周驭观察通风口的视线戛然而止,慢吞吞的,他转过头来对上刀疤眼睛。
他脸上没有波澜,但眉眼阴霾深重,浓浓森意压抑在眼底,一个字都没说,他抬手,指向了刀疤鼻尖。
空气骤寒,刀疤从他眼里清晰地读出警告,裴周驭对他的包容到此为止,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全然显露,只需一道默令,刀疤便被他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意震慑。
于是队伍重归于寂,刀疤慌张地转动了下眼球,裴周驭寒着脸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继续眺望刚才的通风口。
驿站被灯笼照亮,最高的那面土墙上有几处通风口,但向下观察墙根,裴周驭注意到积雪有明显的、不同寻常的融化痕迹。
这是土屋内部,有热量持续散出的信号。
———粮仓储存谷物需要通风散热,绝非驿站所需。
裴周驭压下心中证实,沉思了几秒,冷静且迅速地布置战术:“我带十个人主攻,翻侧门进,那边有马棚,墙低,容易运粮。”
“你,和你们,”
他指了下刀疤和他身后几人:“去前门把那两个看守引开,学狼叫或者扔石头———学狼叫会吗?”
刀疤一脸不服气:“不会。”
“那就学狗叫。”
裴周驭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不浪费口舌,给剩下几个人布置了警戒任务。
他告诉他们一旦发现敌军增援,立刻发出警报,掩护主攻组的人撤出。
独眼作势要爬上来跟他走。
裴周驭眼神定格,直直看着他说:“你留下,观察警戒。”
“为……”
独眼下意识想反驳,话头一刹,转念便明白了他的顾虑。
愚勇者诱敌,核心人物挑大梁,沉稳者善后,他们每个人所对应的任务,都紧紧契合各自性格。
———只相处短短几小时,裴周驭已经洞察在场每一位的行为底色。
雪坡周围扬起漫天风霜,裴周驭睫毛快要结冰,天也越来越黑,他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撑了把血肉模糊的手,迅速带领一组人翻下山坡,直抵侧门矮墙。
刀疤骂骂咧咧地也冲出去,像是为了向人证明什么似的,他第一个靠近前门,主动制造声响,引人注目。
两个看守果然脸色骤变,沉着脚步向声源处小心探查过去。
裴周驭半蹲在矮墙边,抓住时机,向后快且准地打了个手势,然后扑向墙头,双手迅速一撑,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过了墙。
身后几人紧随,悄无声息落于院内,里面果然空旷,主建筑大门虚掩,裴周驭率先猛攻而入。
“砰”一脚踹开大门,腰间拔刀的同时扑面而来一阵酒香。
他的判断丝毫无误,这里哪是什么驿站,分明是一座小型仓库。
地上堆着粮食袋和营养补充液,铺满风干的肉条,陈酿美酒成箱,角落全是保暖防寒服。
身后士兵们瞪大了眼,久久不敢回神,裴周驭凝着眉抡一圈手中军刀,第一个迈向正围着火盆打盹的两位杂役。
他们被这场突袭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感到脖颈一凉,裴周驭的军用匕首抵在了其中一人脖子上。
他同时抬脚踹向了另外一人,匕首抵进前者咽喉,怀里的猎物瞬间流血。
他架着不断哭嚎的人,锐冷的目光扫过同伴,低声威胁:“叫出来试试。”
被踹倒在地上的杂役瑟瑟发抖,很快有士兵涌上来控制住两人,捂住他们的嘴,裴周驭立刻带领其他人搬运物资。
“只拿能立刻吃的和穿的,粮食每个人不要扛超过三袋,带不走就放弃,别贪。”
他深深皱着眉,对这群兴奋如同饿狼扑食的士兵喝令,他们一刹那忍住狂喜,疯狂搜刮物资,不到三分钟便挂得满头满身。
就在他们扛着东西准备从原路翻墙撤退时,毫无征兆的,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显然不止两个人。
刀疤愤怒的呼喊和独眼的撤退哨一并响起,场面陷入急乱,巡逻骑兵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翻墙,走。”
裴周驭推了一把正扛着粮袋逃跑的士兵,他眼中变得阴沉,厉声下令,站定在院落里将自己留到最后。
“裴将军?!”
一位爬上墙头的士兵惊呼,担忧地盯着他。
前门这时被破入,裴周驭不耐烦,直接一脚将这不听话的人踹了下去。
“踩我原来脚印走,回营地!”
他冷声吩咐完,同时抓起手边火盆里的一根木柴,猛然砸向杀进来的敌军。
敌军偏头一躲,正好看到他又捞起第二根,以为又要故技重施,下意识缩了头。
然而裴周驭举着火把的手明显顿了下,他面无表情,手一扬,轻飘飘地将火把抛向了身后。
“轰——!”
干燥的粮草瞬间燃烧,堵在门口的敌军们霎时瞪大眼,眼睁睁看着自家秘密粮仓被烧,火光照亮雪夜,倒映出裴周驭一张麻木的脸。
他没有畏惧,在后背离火源只有短短几米的间隔下,仍然无条件相信自己不会有丝毫偏差的抛物点。
有人反应过来,果断拔枪指向裴周驭,下一秒,火光冲天而起,酒瓶被热浪炸开,爆炸声裹挟浓烟在院子里轰出巨响,高浓度酒精把院落烧成了一片火海。
敌军被滚滚浓烟刺激得睁不开眼,他们最后的视线停留在裴周驭立于火海之前,挺拔的身材被勾勒成形。
浓雾滚烫,皮肉烧焦,没人敢冲进去,眼睁睁的……裴周驭也隐没在了火浪之中。
……
/…
帕森监狱的天依旧万里无云,初入秋,凉爽的风里有枫叶味道。
今天是裴周驭走后第二天,气温已经没有那么炎热,彭庭献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只是去八监住了一段时间,监舍的情况却天翻地覆。
陆砚雪无端学会沉默,总是缄默寡言,有时麻木着一张脸跟随几个狱警出去,彭庭献在他身上闻到奇怪味道,颇为嫌弃,躲着走,程阎却一反常态地暴躁。
这天彭庭献不小心踩了一脚他的图纸,程阎大发雷霆,像精神高度紧绷的人突然断了弦,冲着他一阵发疯怒吼。
彭庭献神色平平地看他被狱警拉走,深感无聊,独自走出监舍绕了一圈。
蓝仪云十分满意他设计的武器,按照帕森百年来一则条例,表现良好且服刑期满三年的犯人可以得到一只宠物。
蓝仪云破格赠送,问他要不要。
彭庭献说,再想想。
他用暂时的奖励兑换了自由行走权,可以在申请后独自出入八监,但蓝仪云小气地不提供防护服,所以彭庭献只能偶尔凑到八监门口看一眼,逢人就打探,裴周驭的尸体有没有运回。
在得知他替蓝仪云出征的那一刻,彭庭献已经默认了他这个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