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话(118)

2025-11-25 评论

  我现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甚至我不知道我上一步走的对不对。如果离开浓雾才是错误的怎么办?或者离开原地就是错误的?我没有百度也查不了,情况向来很糟糕,而我勉强积攒来的勇气也即将消耗殆尽。

  每当这个时候,才是绝望真正开始发芽的时候。

  我一直都很喜欢疑神疑鬼,站在房子前不到一分钟,我就感觉到一阵非常有森林气味的风吹向我的脸和脖子。这阵风比我想象中的要凉,它似乎钻进了我的衣服里,直接吹透了我厚厚的冲锋衣,冻得我抖了一下。

  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衣服里,而那阵寒意很快就过去了,却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出现。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怀疑,转而盯着前方。

  有什么活了过来。

  这种感觉像我小的时候调节收音机玩,拧动旋钮的过程中慢慢靠近恰当的波段,人类千里之外的声音会一点点逐渐固定下来,自沙沙声中收聚成线,变得更加清晰动听。

  眼前的房子和树给了我一样的感受,它们被调节到了恰当的波段,从朦胧的死物到终于对接成功后清晰展现的画面,从那一阵风开始,声音、气味,所有能被人所感受到的都变成了现实。

  我闻到了真正的森林的味道,枯败而略带潮湿的泥土气息,风吹过枝叶间的浓厚绿意。枝头开始有虫鸣和鸟的轻吟,刚刚这里明明寂静得让人心慌,现在所有的声音都齐齐涌出,连我脚下树叶碎裂声都变得更加清晰可闻了。

  刚才的一切像一幅画,它现在正在一点一点,变作现实。

  我立马开始往后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还以为自己不害怕是因为练出来了,结果只是因为我的大脑先我一步判断出那只是“画”,我并不会为此遭到伤害。

  而现在,它开始意识到这些诡异的存在都是真的了。

  恐惧缓缓地蔓延上来,像一根往脊柱关节上按的手指头,让我的每个骨缝都开始战栗,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不对劲…不对劲…

  我回头跑了几步,面前浓厚成一堵墙的雾气让我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往前冲。又转回头来,那栋房子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真实,甚至颜色都比刚才要亮了很多。

  我无法形容这种感受,一个人绝对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在看电视里的海还是正站在海边,直到刚才我还只是在看电视,而现在我却站在了没有任何缘由出现的海洋之中。

  我确实慌了,不过这种状态也没有持续太久。我身后突然响起了踩过那些落叶枯枝的脚步声,我吓了一大跳,冷汗几乎在那一秒就出了一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先把头转了过去。

  背后竟然是周子末。

  他看上去比我还要糟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表情。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甚至我都能看见他的咬肌紧绷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紧紧地咬着牙关。

  他看见我,平时都会贫嘴几句,但这次他甚至没有和我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栋房子。

  “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他整个人状态特别不对劲,让我想到我之前听见冷不丁声音之后的那种应激状态,“你还好吧?”

  他仍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过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

  “不太好。”他说。

  他说出的这句短短的话非常紧绷,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也有难过了需要我安慰的时候,但我这方面一直做得特别烂,他在我面前哭我只会觉得尴尬,最大的安慰可能也只是几句“没关系的”。

  显然我以前遇到情感爆发的比起现在都是小鱼小虾,他这样一幅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特别是他平时都是一幅玩世不恭的态度,即便是杀鬼也没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

  难道现在的这个东西真的特别特别的凶恶,让他这种活阎王级别的人物都震撼惊惧到这种地步?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离开他身边。他的恐惧和犹疑都太过于强烈,我不懂他正处在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当中,甚至都不敢多问几句。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如果我让他觉得烦,不知道他会不会直接跑掉,到时候和老陈说我迷路找不到了,感觉很像他会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就这样站在他身边等,他比我身经百战得多,我可以看出他一直在通过呼吸和某种方法调节自己的情绪。我们站着没动大约有七八分钟,直到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恢复了原来的那种轻重,他才转过头和我说话。

  “等一会估计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他苦笑,“你不要太介意。”

  我当时就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我的预感虽然不是每次都特别准,但是真正糟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它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还是挺介意的,”我说,“你可能没看出来,我真的很怕死。”

  周子末还在闭眼调整呼吸,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是对死亡与消逝毫无畏惧。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底害怕些什么,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害怕什么?

  他调整好呼吸,又看向我,“你不会有事的,”他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应该吧。”

  他的呼吸虽然平稳得多,但手劲却没有平时的大,显然也没有什么心情。我很想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但已经怕成这个样子,他估计也不会如实交代。

  我们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周子末注视着那栋凭空出现的房子。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看着。

  最初的恐惧渐渐褪色为悲伤,他的手不再发抖,只是在沉默着咀嚼之前的一切。典型的创伤应激症状,像躺上解剖台的兔子,恐惧而绝望地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种猜测,这里的事一定和死亡有关。

  “是你的梦吗,”我说,“还是你的回忆什么的?”

  周子末看向我,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说。

  “电影里都这么演。”我说。

  他稍微笑了一下,嘴角弯了弯,“大概是吧,”他说,“你可以把这个视为一种集体幻觉。你的大脑就像一个内存卡,里面的数据是加密过的。越靠近黑山的存在,里面密码就越松动,它们就可以把内容读取出来,在你面前播放。”

  “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长期记忆是最先开始被解密的,”他说,“记忆就像颜色,越深刻的记忆颜色越深,就越能被最先注意到。”

  我已经不奇怪有东西想要知道我想什么了,恐惧可以让人精神失常,自乱阵脚,但真正从头到尾毁掉一个人只能依靠攻心,而你大脑深处印象最深刻的必然是最惨痛的记忆,反复呈现这样的记忆给人类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这正是它们的目的。

  所有我接触的东西都给我一个感觉,它们在羞辱、嘲弄人类,它们反复在你耳边告诉你你的大脑不能相信,你的直觉不能相信,你的记忆也不能相信。

  一个人作为人类存在的所有基石都能被轻易撼动,像小孩无意中扰乱一条蚁道。甚至被踩死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想要做出任何改变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种强烈的无力感足以使多数人退却,不去深究就不存在,大部分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而像他们一样,能面对塑造自己的那些最基础的建筑材料,面对自己能被随意剖开的事实而继续前进,其实这也相当需要勇气。

  虽然现在说可能没人相信,我佩服老陈,当然也佩服周子末。他这个样子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感同身受。比起这样,我还更情愿他跟我开那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你要不要给我一个预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能先扯一些有的没的,“你害怕的东西我一定会更害怕。”

  周子末斜着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他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只是很惨,不至于特别血腥,”他说,“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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