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说他是怪物,世界末日的时候他可千万别变僵尸。这个时候周子末特别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坦坦荡荡地回望了过去,用眼神问他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跟得上吗,”他说,“你体力有点太差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好吗。”我说。
“你还记得你自己上一次吃东西在什么时候吗。”
周子末突然问。
这个问题驴唇不对马嘴,我觉得奇怪,但很快我反应过来,更奇怪的事情并不是这个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我上次往嘴里放任何东西的时间距离现在都远远超过四十八小时,即便我又害怕又长途跋涉,现在我所感受到的饥饿感竟然还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微,几乎可以忽视不去理会。
周子末看着我,又露出那种饶有兴趣的表情。但他本身看起来太累了,所以这个表情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坏。
“越靠近黑山,时间过得越慢,”他说,“你的身体能量消耗也会变得非常慢,越走下去,你就越不需要能量,所以'累'只是你的惯性思维而已。”
这件事很不科学,不过他只要敢说我就敢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震惊到我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受伤了的话也会没办法痊愈吗,”我问,“还是伤口会停留在受伤的那一刻?”
“你听说过熵增定律吗?宇宙中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从有序到无序的流动中的,”周子末说,“伤口会愈合,人行走会消耗能量,这些都是规律,而黑山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所以你受伤了,有可能划破手指就马上死掉,有可能被切成两半还活着。”
我似乎听过熵增这个词,不记得在哪听的了,但感觉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马上就释然了,这个地方也感觉不是这么个意思,我还纠结什么。
我们俩距离那片树林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现在我再回头看的时候,树林几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茫然地走着,我感觉周子末也没有什么方向,当然我也没有。
周子末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惯性地认为自己很累,事实上要放到以前我早就站都站不起来,现在能继续走路已经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这样倒是挺方便,我想,至少可以少考虑一件事。
周子末继续往前走,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自己也不太确定,要走一步看一步。我没有他那么心大,往前走一段,就会回头看一看后面。
我们周围都是沉沉的浓雾,我和周子末贴得很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树都消失了,我们脚下的草也越来越长,高度到了我小腿肚左右,这里又变回了我之前看见林中小屋前的样子。
“不会又来一遍吧,”我说,“这和我刚才…”
我转过头去和周子末说话,在我回头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影在我侧面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个人,它在用后脑勺对着我。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叫,周子末马上伸了一只手挡在我的前面。我拼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看,他也确实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感觉他拦在我前面的手臂都跟钢筋一样紧紧地绷住了。
我们只有三步远的距离,它恰好在我们的能见度之外。我们慢慢地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移动,直到那个影子稍微抖动了一下。
它突然开始大步倒退着往后。
我的心脏都快被吓得蹦出来了,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往后跑还绊到了自己的另一只脚,向前扑去。是周子末把我抄了起来勉强拉住,我和后面的那个东西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结结实实正撞在我的腰上,疼得我直接倒在地上蜷了起来。后面的那个东西还压在了我身上,虽然他马上说对不起并且挪开了,但是我感觉我受了内伤。
“老陈?”周子末说,“我靠。”
那边老陈又道了一次歉,我还躺在地上,他和周子末一起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揉着腰站起来看陈宣,他和我刚才跟他们走失的时候样子差不多,甚至看起来也没有疲劳多少。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有很多话和问题涌到了嘴边,他看着我,好像正在等待给我一个合适的答案。
周子末也看着我,他似乎看起来不是担心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那种突然爆发的分享欲望就在这样的时候一点点消退了。
“你去哪了?”我说,又觉得语气有点奇怪,补了一句,“吓死我了。”
“你们刚刚消失了,”老陈说,“我也遇到了一些事情。”
他没有直说是什么,由此断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他那边收获比我这边更多,他非常笃定我们要向着哪个方向走,因为他说他找到了判断的方法,但当我问的时候,他又很含糊地遮掩了过去。
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太对劲,周子末和老陈搭档如此多年,他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很明显非常信任对方,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冒名顶替事件。
到现在他们还瞒着我不说,让我觉得有些气结。
既然他不说我也不问了,我们就朝着老陈说的那个地方走过去,他在前面带头,步伐不快,我们走了半天,确实雾气在眼前逐渐地散去了不少。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他似乎不太好。
老陈的脸色挺白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他脖子上的血管在我盯着看的时候至少有两三次变得特别明显,像一条崎岖的河流,在皮肤下微微鼓动。
那种青色不像静脉血的颜色。
草叶,我马上意识到了,那些鲜绿色的草叶还在他的血管里。
我马上喊了他一声,老陈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了,甚至马上想明白了他是怎么判断方向的。那些草叶向着某个地方越来越活跃,他自然能感受到。
但是那个玩意不是会往心脏里钻吗?老陈好不容易用我从周子末口中听说的那种古怪碎片控制住了草叶的生长,怎么突然间又变成这样了?
他那次受伤有我的原因,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他。老陈看着我,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
“那个草叶,是不是又活跃了,”我说,“那个是…没办法解决吗?还是怎么样。”
“没关系,”老陈说,“不是很严重。”
我还想说什么,周子末看出来了,“你对他有点信任行吗,”周子末说,“我们赶紧…”
老陈看向他,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
我也意识到了周围不对劲,我们三个立马靠近了些。这里的雾气在不超过十秒钟之内,跟退潮一样,迅速又安静地退散去了。
我们站在一片极其空旷,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草原上。
刚才这里还如同小房间一样逼仄拥挤,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墙全部被砸烂了。虚幻的墙壁消失殆尽,周围的桎梏统统消散,就这么一瞬,露出了这片草原本真的样貌。
这就是一片草原,空旷的,寂静的,荒无人烟的秘境之地。不甚清朗的天气下,天空泛着死鱼眼似的肉白。潮湿的水汽从草场中一丝丝地渗出,那种青绿色的气味重新泛上,钻入我的鼻腔。
天色并不暗,甚至可以说还算光亮。但这种阴天让我有非常糟糕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撕开这片灰暗,搅浑此地虚假的平静。
我不自觉地向他们的方向挤了挤。
果然如我所料,在雾气消散之际,我们都看到了,那个站在深深草丛中的人影。
它站得远远的,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人形。而且它面前放了一个东西,我最开始以为是什么包裹,仔细看了片刻,才发现竟然是一面巨大的鼓。
这面鼓没有什么装饰,鼓面微微泛黄,竖着立在它身前的地面上,制造的形制也相当简朴而粗犷。随着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我几乎能看清楚它身上穿戴着的衣物和头上的饰品。
它——其实是她。她穿着一身非常典型的蒙古族服装,头上戴着几根羽毛。装饰不是很多,有种我最开始在旅游时,在民宿乡见到的萨满表演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