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话(123)

2025-11-25 评论

  在我看清她的那一瞬间她真的特别像一个人类,无论脸型还是身材,看上去就是一个高挑的女性,身体姿态极其放松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是个人。

  她有脸,有鼻子也有嘴巴。问题出在眼睛上。

  她的眼睛像我第二次见到的,想要掐死我的那头病狼一样,是如同被油画棒狠狠涂去了的扭曲黑暗。盯着那些线条,它们就会在你眼前扭曲,像电视信号不好时出现的雪花线条一样跳动。

  无论多么努力,我都没办法看清她的眼睛。

  我们三个人谁都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对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也只是站着。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开视线。大约过了几十秒,我稍微眨了一下眼,不到一瞬,我就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

  咚。

  她扬起手,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鼓面。

  我的心跟着重重地紧缩。她敲击鼓面的声音不大,传到我耳边却仍然觉得清晰无比。并且那种声音过于雄浑有力了,让我的心脏跳重了半拍,很不舒服。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对应的,在鼓的另一边又敲了一下,

  我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那种声音却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它在我的四经八脉中回荡游走,我的所有血管都紧缩起来,我的内脏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说不上是疼,但却非常非常的痛苦,我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很艰难。

  “不行,快走。”

  老陈他们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拽了我一下,我转身跟着他们跑,在我转过身之前,我看见她动作轻柔地,把双手都放在了鼓面上。

  一阵细密得像马蹄奔腾般的鼓声骤然响起,密密麻麻如雨点落地,节奏极快,不容置疑地压过了着这片草原上的所有声响,劈头盖脸般拍在我们身上。

  我喉咙一阵抽动,血感觉都涌到了我的喉口,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那阵鼓声完全在操控我的心跳节奏。我的心时快时慢,如同一个解压玩具一样被这种声音随意揉捏。不是他们俩夹着我,我估计都很难站稳脚步。

  我们跑了几步,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我的脸上,本能地,我抓了一把。

  那是一撮棕褐色的,动物的毛。

  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大喊一声“快走啊!”他们两个架着我往前狂奔,我几次都被提得离开地面了,很勉强才能跟上他们的步子。

  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泥土,或是血液的腥味,带着浓厚的水汽。万物生灵就是自这些地方被孕育而生,所有活着的东西,在活着的时候,都必定有一个这样的灵魂。

  在我们的周围,更多的兽毛纷纷扬扬,在我们视野所见处柳絮般缓缓飘落。时而有一两撮吹到我的脸上,我茫然地抓住它,又把它拂开,让它落入到土地里。

  就在这时,鼓声停了。

  它的停下和出现一样突兀,整片草原一下子又没有了任何声响。所有的兽毛也停止了下落,整片空间被鼓声操控着,在那一秒全部陷入了阻滞,吸入我鼻腔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我们简直是不受控制般回头望去。女人的那双手抚摸着那张蠕动的鼓面,上半身轻微地晃动着。她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柔和明媚的笑容。

  试音结束,她准备真正开始演奏了。

  我先尖叫出声,就在同时,她狠狠地,用力拍击了一下鼓面。

  兽毛全部在半空中颤抖着,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种尖叫声让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弓下了身子,我的耳朵里涌出一股液体,手一抹发现全都是血,眼前的东西也一阵黑一阵白,并看不清楚。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是撕碎一个灵魂时传出的剧烈悲鸣。

  我仍然记得,在草原上,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它们的灵魂。只要用兽毛接住这一口气,灵魂就会被储藏在那撮兽毛之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乃至于上万个灵魂。它们伴随着敲击声,在草原的上空被这种力量撕扯哀嚎着。

  这是一场由灵魂组成的雨,我也瞬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公主。

  她就是那个公主。

 

 

第51章 深入腹地

  人类到底能不能抗衡这些化外之物的存在?

  在几天前,甚至几个小时前我肯定会说可以。我们可以逃跑,可以绕开,找对办法,我们甚至可以用特定的方式杀死一只鬼。人类可以探索未知,掌控着让“未知”化为“已知”的方法——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被这样教育的,成百上千年来,我们也是这样做的。

  向往,征服,恐惧只是危险到来前的提示,但恐惧从不会成为阻碍前行的路障。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抗衡它们了吗?

  答案是:不行。

  在响彻草原的尖啸响起的那瞬间,我的耳朵马上就被震得听不见了。那种尖锐的鸣叫钻进了脑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只有一阵阵嗡鸣在头颅里四处乱撞。

  血流到我的下巴,我向前跪倒,旁边的周子末拉了我一把,我勉强支起上半身,就看见他一口鲜血吐在了草地上。

  他看上去也相当不可置信,那一口血量绝对不少,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老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一手一个把我们都拽住了。

  “跑。”

  我看见他的口型。

  我也想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想逃跑,但现在我站起来都很费劲,腿不听使唤地发抖。

  那种尖叫声一直未曾停下。

  我头晕眼花,只能本能地勉强迈出几步,脚底下的草地突然就变得异常柔软,那种烂泥般的触感吸附着我的鞋底,让我每次抬腿都变得特别艰难。

  整个世界充满了混乱和痛苦的杂音,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这样的声音中扭曲成尖锐的线条,我的眼球被这样的线刺得发疼。

  草原又变了。

  所有的颜色反转了过来,天空是黑色的,地面是翠绿的,那些死去的灵魂是红色的,眼前的所有东西色彩的饱和度都变得特别高,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那种像素马赛克一样的红色点点。

  密密麻麻的,鲜艳的红色漂浮在半空中,左右小幅度地晃动着。一个,两个,一百个,两百个,一千还是两千个。它们在鼓声下颤抖着,尖叫着,在我注视其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我甚至能看见它背后隐隐约约的扭曲的脸。

  它们的背后都有一张脸,成千上万的脸漂浮在草原上方,在每次那个白色的身影轻抚鼓面时,它们都将嘴张得更大,发出更尖锐的啸鸣。

  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阻拦声音造成的伤害。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我的视野变黑又变白,接触不良一样滋滋闪动着。

  但我前面的那个身影依旧沉默地站立在草原当中。

  公主。

  在如此纷繁复杂的颜色和声音之间,她还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公主是白色的。

  和白色的树皮,白色的房子,白色的羊,白色的绳子一样。她是白色的,有两只黑色的眼睛,和一张黑色的嘴。

  距离我百米之外,公主张开了她黑色的嘴。

  “来吧,回来吧。”

  她说。

  “我在这里等你。”

  我大概是尖叫了,因为公主的这句话并非是我听见的,她的声音直接在我的颅骨内响起。

  她听上去不完全像是女人,甚至也没有什么性别。她的声音是许多人,许多物的声音压缩起来凝结成的。我听见了男人的嗓音,小孩的欢笑,女人的低语,我还听见了野马的嘶鸣,牛反刍时嘴里发出的沉沉声响,以及羊群躁动时掉落的几声叹息。

  那些动物的声音震颤着,和人类的声音交织汇聚,甚至还有一些金属的刮擦声。牛奶沸腾的咕噜声,鱼跃出水面的哗啦声,篝火噼啪,星月运行,鞋底碾过树枝,风声于毛毡布间穿行,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她的声音是草原的声音,是所有存在或未曾存在过的东西的声音。从亿万年前这片土地上落下第一棵草籽直到如今,这片土地是她的土地,她的寿数与此地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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