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
我不报任何希望,但是我想要一个这样的答案,我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我站在这里,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不想得到什么奥秘,也并不是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如蛛丝网一般铺开缘起。我只是想知道我自己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
我的妈妈怎么了?我的爸爸又怎么了?我的家,到底是因为触碰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为什么是我?
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被人记住,被人理解…甚至,被人爱吗?
为什么是我…要背负这一切?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有了几个朋友,他们也知道平时来接我的是我的姨妈。小孩总是非常好奇的,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父母来接。
我当时已经有点猜测,我可能是被父母抛弃了,但这种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我就只能含糊地说是因为我爸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大概有内蒙古那么远。
现在想起来,这个地点真的只是我随口一说,因为当时好像学了一篇相关的课文,老师说那个地方离我们很远,被我记住了。
佛教里有一种避谶的说法,我当时说出口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我仍然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那个下午,放学回家,我跑去问我的姨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记得那天的光又暖又黄,照在墙壁上。姨妈拉上窗帘准备开灯。我问她这个问题,她偏过头来看着我,半个脸被柔软的黄昏吞没。
她没有回答我,因为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太多次了。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后她拉上窗帘,光消失了,被室内人造的光源代替。
“洗手吃饭了。”她说。
我从那个下午确定了,我的父母应该是死了。
话并不一定是要从嘴里说出来才能构成话语,有的时候,那些未尽的言语会从人的眼睛里溢出来。我看见了,也读明白了,她看着我,告诉我那些悲伤和怜悯并非毫无理由。
她的妹妹消失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带着愤怒与怨恨。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我,或许也在暗示着她自己,她妹妹是个冲动而无脑的女人,为了一些正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原因,她选择抛下孩子,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但在那个下午,她的眼睛告诉我,这种消失并不是天各一方,但终归知道对方仍令人厌恶地逍遥着。这种消失是血亲之间才会明白的一堵厚墙,它就这样建起来,将两人的链接完全斩断。
她近乎直觉地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妹妹,我的妈妈了。
所以,她到哪里去了?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再也没有问过姨妈,因为我知道,她也不知道。
现在我似乎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大家说人生中所有的命题都是与自己和解,我们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命题。
我不清楚周子末能不能在看到这一切后与自己和解,在与他同行的后几天里,有的时候我会非常畜生地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他真的很幸运,至少他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答案。
那我呢,我也配得到这个答案吗?
“为什么是我?”
我轻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我?”
我知道他听见了。
他没有移动,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的疑问传递到了那个空间内,我相信他也感觉到了,我正在迫切地等待一个回答。
“我不知道。”
他说。
“并不是一切问题都有答案的。”
不对……不是……“不是说黑山有一切的答案吗?”我说,“不是说那里连宇宙的奥秘什么的都有吗?我只是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它都不能解答吗?”
那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后,他才给我答案。
“它可以,”他说,“我不行。”
“不要再去追逐它了,答案带来的,从来只有痛苦,而没有幸福。”
是的,我知道。
我想起周子末心如死灰的那张脸。
“但是我想知道,”我说,“你至少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随便什么,我要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
命运一直推着我走到这一步,到底它需要我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它需要我做到什么,知道什么?我不能这样一无所知地回去,我做不到。
然而,那个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我。
我又喊了他几声,他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过头来。在我终于要忍不住冲入门内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了。
“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林江淮,你要记得你的名字。”
他说。
“不要向前,也不要回头。”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铁门飞速地,轰隆一下闭合了。
随着这声声响,整个地下工事都开始颤动了起来。我可以看见,就在我眼前的水泥墙已经出现了裂缝,簌簌的砂石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怔了一会,然后开始拼命地去拉开那扇门。
我不要这样的答案!我把自己的命都赌在里面了,想要的远远不是这几句谜语!!我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是我!!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拽那扇门,直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没有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样在我眼前溜走。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这一路以来玩命到底算什么?这扇门就在我面前关上,而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我用尽全力去拽门的把手,铁门纹丝不动。我的手指被门的铁锈刮得生疼,那扇门还是毫无同情地,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重新开放。
我拽了将近五分钟,最后直接上脚去蹬也没用。等到隧道摇晃得已经不能忽视了的时候,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答案”对我关上了门。
一切都没了。
我已经完全不能顾及自己的形象,那种强烈的不甘与悲伤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张开嘴,哭嚎声就这样传出来,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东西,只知道一直流泪,把簌簌掉下的灰尘都黏我的脸上。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差一点?
差一点大学毕业,差一点逃过一劫,又差一点知道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向老天爷要求过我要一生顺遂,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坏事都加在我的身上吧?为什么别人轻易能做到的事情,在我这里就成了不可跨越的界限?
我哭得头昏,靠着墙蹲下。那一刻我真的好恨,恨全世界所有能平安度日的人,恨全世界所有一生下来就知道爸爸妈妈是谁的人,恨所有顺利读完大学有一份安稳工作的人。所有人都那么舒服快乐,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恨我自己,我真的太废物了。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但是我已经努力了啊?我已经拼命了,我已经和刚刚接触到这些东西时那种任由它揉捏的状态不一样了。
我不怕痛,不怕死,甚至有些时候能克服恐惧,去直视它们的眼睛。我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精神病院的铁架床上彻夜恐惧得发抖哭泣的人,也不再只知道吃药逃避,我真的,真的努力了。
为什么还是一样的结果。
人在极端失望的时候产生的全部都是负面情绪,我心里一团乱麻,那些很复杂的感情和缺氧双重夹击,我眼睛都花了,浑浑噩噩的,完全没有了逃跑的动力。
我一直在努力平复心绪,但抽泣也一直停不下来。
我之前在治疗的时候其实有过这样类似的经历,其实就是情绪冲击太过,身体有点不受中枢神经的控制,弄得我越来越难受,只能抓住自己的手臂,试图闭气,调整呼吸。
大概过了三十秒左右,我的眼花稍微好了一点,呼吸也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