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从草上擦过的,非常细碎的脚步声。在风声中不算太响,但明显和风吹过的声音不同,它在我耳旁左右闪动,像一首左右声道不停切换的歌,让人很难分辨它到底从哪开始唱起。
并且,从某一时刻开始,这种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追着我们的车后轮子跑。
我不知道他们听见了没有,我给周子末打手势,指后面,他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正在风声中和老陈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汽车方向盘听见,反正我一点也听不清楚。老陈没有怎么回答他,但我百分百确信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身体上的不舒服终于被我的意志力战胜了,我决定起来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支撑着起身,周子末转过头来,不知道我要干嘛,但还是后退了一点,给我让出位置。
我探头,向后看。
周子末几乎是马上就把我的脑袋掰回来了,他用的力气有点大,但我完全愣住了,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打他一下。
我看见了。
我马上开始流鼻血,眼睛不受控制地上翻。周子末骂了一句,然后狠狠地掐了我的大腿。他瞄准的就是我身上的黑斑,手指几乎要陷进我的皮肉里,我疼得瞬间找回了一些自我。
我看见了。
我看见那座巍峨的山转身后的背影。
我们身后,是层层叠叠的黑影,像山峦一样被看不见的线描绘着。那里没有一颗星星,却有无数条向四面八方延伸开的线条,像一张纸的折痕一样,一旦产生就无法轻易抹去。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过去,未来和现在,所有的时间,空间和引力都收束在此等庞然大物的身上,它离开,撕扯掉了罩着这片土地的那层无形的薄膜。草原从它的影子下钻出,开始重新呼吸。
而我知道那并不是它的背影,那至少它的一片还未来得及拂去的衣角,否则我绝对不可能继续在这里活着喘气。
它的衣角即将抽离,我看见了,在它的夜幕下,那些奔跑的黑影。
莽古斯,那些狼形状的怪物。
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也不确定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追我们,还是它们也只想逃离那座山离开之后坍塌的这片天地。那些细长的,多手足的影子沉默地奔跑着,在我们身后,月光下,那些模糊的眼睛似乎在反射着银色的光。
还有其他的声音,更多的声音——不只是莽古斯。它的离开撕裂了这里的时空,我们要逃走,它们也要逃走。
那里有奇妙的哀鸣,有尸体闪烁时压落高草丛的沙沙响声。在它们之中穿梭着动物的声音,马的嘶鸣,牛的咀嚼,羊的沉吟,还有千万只手掌拍着地面的声音。
好多东西在跟着我们,我们在月下疾驰,像山火时一起奔跑的鹿,羚羊和豹子。我意识到地下的那些水泡子似乎也在跑,它隆起,消失,远处那棵巨大的树也出现,消失,再出现,那些细长的腿脚从我视线仅仅能撇到一点的地方晃过,它们都在逃。
没有什么东西顾得上攻击别人,我们只是在逃,逃,逃,混杂在各种非人的生物中越跑越快,想要在它完全离开之前冲出这片即将坍塌的故事。
这里的秘密如同潮水般消退了,从今以后它将再也不是活着的神话。公主幡,莽古斯,灵魂,狼,还是羊,它们身上的魔法正在褪去,像一只手撕下了这个神的时代最后的篇章。
这片土地已经不再是神的土地,它回到了人的手里。它们即将退居回不可察觉的黑暗深处,从此之后神话只是故事,信仰也仅仅只是信仰。
我们见证了权柄交接之间,最后的一刻。
我仍然想看这一幕,看如此恢宏壮丽的篇章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我们出来了,这里也不再有任何秘密。在三代人之后,可能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遥远的过去。没有人会相信故事是真的,也没有人再会去追寻它。
但是周子末仍然扳着我的脸,不让我回头。
“目视前方,”他说,“走了。”
我看着前面,风让我视线模糊,我知道它们其实并不会就此消失,它们像冬草一样,蛰伏,蛰伏,等待下一个春天到来。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就不会真正的死去。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了。
随着汽车发动机不堪重负的轰鸣声,我们把过去抛在身后,冲向了未来,冲向了没有神的地方。
第62章 请您知悉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意识。
可能是在他们开车往外冲的时候,也有可能是在他们停车之后。我隐隐约约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有人扶着我问我能不能自己下车,我回答他“你觉得呢?”
随后我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无梦的沼泽。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睡着了,但又其实没有完全睡着。我的感觉仍然异常敏锐,跟困得要死又喝了大杯冰美式,那些在我脑海中活跃的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却没有像平时一样一直攻击我的精神。
它们只是出现,消失,像肥皂液中的水泡破裂,每个肥皂泡里都装着一些模棱两可的片段,没有后果,也毫无理由,甚至前后的关系我都记不大清楚,只知道我似乎走过这样的一条路。
我经历了很多事,它们突然间又与我有了隔阂。可能我潜意识里还是不大相信自己能活下来,即便是在意识混沌的时刻,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现在已经安全。
在小学的时候我经常看小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冒险故事。我非常喜欢的就是主角千钧一发死里逃生之后的剧情。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所有人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中去,大家都活着,也庆幸自己还能拥有这样的生活,皆大欢喜。
但是我真的希望这一切结束吗?
我不知道,我甚至连做个梦确定自己潜意识的想法的机会都没有。我的精神太疲惫了,连构建一个完整梦境都做不到,昏迷的这些天里我根本没有做过梦。
我睁开眼睛,觉得身上好冷,窗外又是一个灰蒙蒙的阴天。
我的全身疼痛症状仍然持续,躺着竟然还觉得胯骨那里有一阵一阵的疼绵延不绝,整个下半身都使不上力,嘴巴也很干,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好疼。
我喊人,声音我自己都听不见。尝试了几次之后又想要把什么东西弄倒来告诉所有人,刚半抬起身,就有人进来了。
她说的是普通话,我也盯着她的嘴,用视力辅助了半天才听明白。
她在说不要我起来,要喝水的话她给我倒。“你怎么搞成这样。”她说。
等等,这人我好像认识。
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可能眼神有点不礼貌了。但对方非常善解人意,只是拿出手电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发现我真还活着,就问了一句“你还认得出我吗?”
应该认识,我想,但是真的想不起来…这是哪…她是谁来着…?
我费力地左右看了一下,她指着自己,说“阿娜日。”
我沉默了一会,其实我还是没想起来,但是我大脑的一部分顺利开始运作。这个地方条件看上去简陋了点,床是铁架床,斑驳的墙,木皮剥落的柜子,还有一束特别有时代感,大红大绿的假花。
她继续说话,“一个多月前,你撞车了,”她说,“来过这里。”
我对“阿娜日”这个名字还是没什么印象,但是我完全想起来她是谁了。在一个多月前我把公主幡撞了,从此拉开了这个故事的序幕。
“阿娜日,”我努力发音,声带努力配合,“水…”
她倒了一杯水给我,把我扶起来让我喝。我喝了一小口,嘴里的疼痛跟用锥子在我嘴里剜一样,疼得我生理性地想流眼泪。
阿娜日,现在这个名字相关的回忆一点一点从我脑海里重新浮现。我还是很渴,但是她让我再喝我又不敢喝了。她没说什么,把杯子重新放下,拉了张椅子过来和我聊天。
我身体太难受了,思维也很迟钝,她和我说话我看似在听,实则早就魂飞天外,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说什么我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