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告别巴图和阿娜日,我们终于出发,踏上回程。
我们距离北京还蛮远的,路上一共折腾了两天半才到。我本来就不太精神,现在更是筋疲力尽,最后早上六七点钟到机场整个人都是懵的,精神上还没转换过来,自己怎么突然就回到了现代化大都市里。
我没有什么行李,从在卫生院到回来,一路上穿的都是别人的衣服,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放的。到了北京周子末先把我送到酒店,所有的卡啊证啊什么的早就提前一步办好在酒店等我了,他让我自己去买几件衣服,洗个澡,下午再接我去看老陈。
我是想去买衣服的,但洗完澡躺床上完全就断片了,颠簸流离之中我极少再睡过这样的一个整觉,手机也没电关机,这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不再被打扰。
一觉睡到四点,醒来充上电,周子末把备用机都快打爆。最后他也没招了,直接给我发了地址,叫我自己打个车去,他不过来接我了。
我打车,车停在医院门口,我按着周子末发的东西往住院楼走,这医院绿化做得很好,特别是楼下的小花园,有水有花的,相当雅致。
老陈病房在接近顶楼的地方,护士带我过去,打开门发现老陈不在。
“他出去散步了吗?”
房间里很整齐,不太像我印象里的那种病房,除了床是病床,其他的装潢以暖棕色调为主,更像是酒店的风格。病床上的被子叠过,感觉已经出去了一会。
“可能在隔壁会客室。”
于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VIP病房是配会客室的,里面地亮得反光,中间放着皮沙发和小茶几,两边有两个大书柜,还有一张书桌,老陈就在那。
有钱真好啊。“有钱真好啊。”我说。
老陈笑了笑,他应该从周子末那知道我今天会来,他肉眼可见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伤口,就是颈侧贴了一个白色的纱布敷贴,总体而言看起来还挺健康。
“还好吗?”他叫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有点影响也正常,“现在回来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老陈没有穿病号服,穿的是普通衣服,这就让这次见面的场景变得更轻松了一些。我嗯了一声,他从上往下看了我几遍,把我身上哪里舒服不舒服的都问过,最后还说明天给我安排体检,“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我做,”他说,“再等我几天,到时候我把你送回家。”
“其实也没必要,”他一个病人这么诚恳,都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现在也没啥事了。”
“还是要看看,最近也要注意休息,”他说,“另外…喊你过来,也还有些事情想要当面和你说。”
我就知道是有事,老陈一直都很善解人意,没什么事他不可能叫我过来。
“你说。”
我做了一下听到惊天大秘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老陈说他要带我去见一个人,就领着我往外去。
他起来的动作很利索,即便是受伤了,应该也没有特别严重,在进电梯的时候我差点被地毯绊倒,他还给我一把抄住了。
电梯门关上。我们俩在电梯里默默无言。他一直带着点笑容地看着我,好像在期待我说什么,或者就是单纯看我,我不知道,我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你看起来还挺好的,”我没话找话,“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老陈嗯了一声,一点都不珍惜我拼命找的话头。
我还在想要说什么,电梯到了,有好几个人要进来,他先出去,我自然就被挤到了他后面,差点把他鞋跟踩掉。
老陈也没有不耐烦什么的,他拉了我一下,让我站到他旁边。
“这人还挺多的,”我说,“住院部这么多人吗。”
老陈维持着拉我的姿势,在我的小臂上轻轻捏了一下。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
他说。
那当然的事情啊,就这么高强度拉练谁还能胖得起来,我又不是核动力驴。
“还好吧,”我回答,“本来我就想减肥。”
老陈很容易被逗笑,他笑了一下,说了些什么“你本来就太瘦了”之类的话。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代沟很大程度因为他总像长辈一样说话,我印象里我的外公也总说我瘦。
我们走到了另外一栋楼,上电梯。那边也是很豪华的病房。老陈在前面带路,经过的护士对他点头,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到底是要看谁才值得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这样走来走去?
我跟着他到一间病房门口,病房门掩着,老陈还是敲了敲门。
有个男人过来开门和他打招呼,那个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奇怪,感觉有点认识我?但我百分百确认没有见过他。
“陈教授。”
原来里面还有个人,老陈叫他“梁先生”,然后让开了一点位置,我和那个人的视线也对上了。
我好像认识这个人。
不是那种非常确切的认识,而是这个人身上的气质我很熟悉。他坐在轮椅上,很瘦,感觉年龄不大,和老陈可能差不多,五官比较精巧一些。老陈长相还是比较北方的,而这个男人是一种很精致和谐的南方长相,单独看没有太惊艳,但组合起来就让人看得很舒服。
“你认识我吗?”
梁先生笑了,刚刚站在他身边的人把椅子拉开,示意我们落座。
“…我应该认识吗?”
我说。
我感觉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敌意,但从氛围上来说,我可以很明显地体会到这个人是个上位者。和老陈初见给我的感觉一样,我其实不太喜欢。
对方倒是没有把这当回事,“我只是想当面和你说声谢谢,”他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被困在那个山洞里。”
“山洞?”我这一路上可经过太多山洞了,“哪个山洞?”
等等,等等。
“你是那个…9什么的?”
我想起来了,在地下的电视国里有一个录像带,录像带里的人被莽古斯置换掉了,莽古斯占据了他在北京的一所精神病院里的身体,他自己则被困在黄泉之下,直到我发现他,已经至少十三年。
我把附着着他灵魂的驼毛带了出来,驼毛一直在周子末那,我们离开草原,他的灵魂就自己回归了身体,变成了我眼前的这个人了?
这件事又诡异又正常。诡异的是一个存在于录音里的人竟然能通过驼毛回到现实,正常的是这本身就是符合黑山的逻辑的。它竟然如此诚实,或许我面前坐着的这个人都没有想到。
“是的,我就是92376,”梁笑盈盈地伸手,他的手腕的皮肤白的透明,几乎能看见血管,“我也没想到还能在现实见到你,林先生。”
在这里,我终于听到了我从周子末那里听到的那个故事的后续。
梁的全名是梁文敞,“文”是他们家族那一辈的中间字,他当年遇到的事情和我之前知道的差不多,但后面的就和天灾没什么关系了,纯粹是人祸。
当年他们家的家产非常丰厚,当然现在还是。当年他有一堆亲戚和对手,有人听到风声之后就想让他死在里面,最后一次他没能出来,是因为当时他被人害了。
当时他的队伍里有对手雇的人,在他挂上安全绳准备上去之前,对方在上面直接把绳割断了。他被困在下面两天,开始神智不清,出现幻觉。
某次的幻觉里,他看见了一片翠绿的草原,草原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树那边有个人型的黑影。
他当时有点丧失判断力,以为那边是出口,就走过去查看。他绕着树走了半圈,那个黑影躲着他一样,向他相反的方向移动。
突然,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站到了树背后,而那个黑影顺着他来的路,往那个方向走去。
下一秒,视角转换,他看见有人来救自己,而自己的身体被吊上了绳子,抓着那个人。在两人背对着那个人对上眼神的时候,他的身体对他咧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