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听他说关于消失的事情,每次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不过现在我们也没什么事干,只能在帐篷里聊天。
“那黑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教授,“是活着的?”
“这很难界定。”教授说,金毛撇了撇嘴。
在教授口中,黑山像是一个生命体,它会有“意识”地创造出一些恶心诡异的东西,但他却不认为黑山真的有和人类一样的意识,它只是遵循某种规律行事,而这种规律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是客观的,和他的主观审美无关。
“规律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说,“你不能说地心引力是好的,癌症是坏的。短期来看某些规律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但是它们出现时并不清楚,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它们只是在运行而已。”
听上去像高中学的和哲学相关的东西,事物都有两面性什么的。
我和教授说了这种感觉,但教授又否定了我,“所谓两面性也是人类的角度看来的两面性,”他耐心地解释,“它们本身没有两面,我也并不倾向于将它们的本质和人类的看法联系在一起。这会让你觉得你是能利用它好的那面,回避它糟糕的那面的,但事实上我们做不到。这样说你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我点头,“明白了。”我说。
可能我的不明白已经从眼神里流露出来了,教授很轻微地笑了一下,顺手把我碰歪的一个不锈钢手术盘盘子扶正。
我们后来又聊了几句黑山相关的事情,教授持有着黑山不是生物也没有意识,但是会追随某种规律的看法,金毛则完全不在乎黑山是怎样的,他更在乎怎样应对黑山造成的影响。
“你是怎么认识到有这些东西的?”
我突然想起来,教授的心路历程我知道了,他现在搞得好像比教授更神秘一筹。
“我不是认识到的,”金毛很无所谓地说,“我天生就知道。”
我还想问,他突然很善解人意,就给我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他从小就不愿意打开任何不能直接看见里面有什么的门,包括地下室、柜子和房间门,不愿意走上看不见上一层楼板的楼梯,也不愿意直视床底缝隙的黑暗。如果有人抱着他去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会尖叫哭闹,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恐惧。
他家里很有钱,家人带他去非常多的医院和机构检测过,所有答案都告诉他们这个小孩没问题,不仅没问题,可能智商还远在同龄人之上。
他们家里人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他们家没有任何宗教背景,但也尝试了一些宗教手段进行驱魔驱邪,却收效甚微,他还是夜里灯一灭就会大哭。他甚至吓走了四个保姆,因为保姆说他会“指着没有东西的角落尖叫”。
照顾这样的一个“特殊”的小孩消耗了他家人的很多精力。这种精力并不仅仅指的是照顾所用的时间,更多的是让一种孩子迟迟没有好转的无望感,其实是非常折磨人的。
到后来他们家里人几乎是放弃再去给他找人医治了,只是在他反应特别强烈的时候偶尔会给他一点精神类药物。又过了四年,他的妹妹出生了。
“可能是大脑发育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才发育成熟了,理解了一件事,”金毛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在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明白了他们竟然从婴幼儿时期就看不到我能看见的那些东西。”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和别人的不一样。如果有人会将红色看作蓝色,那么他眼中的苹果就一直是蓝色的,别人告诉他这个颜色是红的,那么他和人交流苹果颜色时表现出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没人知道他大脑中看见的颜色是蓝色。
照金毛说,他四岁前的世界是一片混乱的,他具体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那些记忆渐渐淡去,危险的感受却时刻刻在他的骨子里。“想象你生活在一个VR世界里,”他说,“四周都是岩浆和鬼怪,但是你妈妈会因为为什么你不敢踏入岩浆里而崩溃哭泣。按照你的理解,这不是应当的吗?”
不过自从妹妹出生之后他的情况好了很多,“我开始逐渐理解很多事情不是真的,也开始逐渐理解他们看不见的那些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并没有和我们同时空存在而已。”他毫无预兆地抖了两下腿,“从那之后,我就慢慢恢复正常了。”
在那之后,他并非是忘记了这一切,而是渐渐学会了如何判断真假,学会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跟每个长大的人类一样,不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但是我妹妹五岁的时候消失了,”他淡淡地说,“我们房子外面有一片树林,监控只查到她向着树林挥手,然后跑进去的背影。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叫她。”
“我们反反复复查那段视频,分辨她的口型,发现她在叫的其实是我的名字。”
金毛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他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比我之前受伤时还要冷淡几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问他妹妹找到了没有了,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后来他长大之后应该就直接加入了教授他们,这个理由倒是也十分充分了。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故事发表什么看法。金毛低着头,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包压缩饼干,不知道是不是在伤心。教授沉默着,也没说什么。
“…还是有希望的,”我说,“你妹妹的事,也不是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他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我,跟我是个什么神经病似的。
“五岁消失了,现在都快二十年了,”他说,“你想安慰我,我懂,但是我不是为了她加入的。”
知道你是活牲口了,我想,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为了答案,为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准备解释,自顾自地往椅子上一靠。教授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也没有表示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比我想象中的悲情许多。我这种人就是很会被这种故事触动心弦,我不受控制地去想他的童年其实过得也有够悲惨的。前半段完全像是个神经病,后半段还要承担妹妹消失了的责任,虽然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叫着的毕竟是她的名字,这些都是无形的压力。
所以他也挺惨的,对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心疼他,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但是我看见他的肢体语言,特别是谈到妹妹时的那些非常微小的表情,感觉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意。
他应该是在意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虐待自己,他们不停地把自己尴尬或者痛苦的时刻讲出来,让大家一起笑或者是一起哭,用这种方法当作惩罚,来反复咀嚼自己的错误,表现得自己满不在乎,其实讲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他其实很在乎了。
这种方法当然很糟糕,但是我也不是他的谁,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我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麻药的效果感觉渐渐有点退了,我的手臂开始疼,跟着额头也疼得开始一波一波地冒冷汗,微微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得有些反胃。
教授注意到我的状态,给我吃了两粒止痛药。我喝水下去都觉得胃里翻涌个不停,但是吐也吐不出来,想强压一下那种感觉又不停地反胃,难受得坐不住了,教授把简易床拉出来,让我躺下。
“牧群接近的预兆,”教授说,我眼前发黑,没能给出什么反应,他应该是对着金毛说的,“他太敏感了。”
“再来点药?”是金毛的声音。
“会损伤脑神经,”教授说,“不能再多吃了。”
我本来还有心思听他说话,但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头疼,胃疼,甚至连肌肉都开始疼,好像全身的每个地方都在犯肠胃炎一样,那种绞痛拧动着每一根筋骨,让人不自觉地发出那些很矫情的声音。
教授握着我的手,我多少有了一点被陪伴的安稳感。我隐约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但是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手很烫,我的手冰凉到发抖,被他握了一会,渐渐也有了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