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能看见的只有车头两个大灯发出的光芒,那种光锐利得几乎刺伤我的眼睛。我大概是被撞飞了,可以感受得到我整个视角直接向后飞去,但没有任何疼痛感,残留在我视网膜上的就是那两盏爆闪到周围都变得模糊的车灯,再无其他。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鼻翼传来的是那种熟悉的,草原的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眼前不是停车场,还是那片草原。远处昏暗的地平线上有一丝非常微弱的光亮,一轮红日隐约地在云层下收敛着橘色的光芒。
我的其他感官依次醒转,我发现我正在跑动,我骑在马上。
我的腰间还有一双揽着缰绳的手。
“醒了没有!”
有人在我身后大声喊,风扑面而来,寒冷与潮湿的气味浸润到我的四肢百骸,从皮肤钻进我的身体,刮擦着我柔软的黏膜。
这种寒冷的空气太过于冷冽,我的鼻腔每呼吸一口都像被刀割一样疼痛。我张开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在这片古老得令人恐惧的土地上,在黑暗与黎明交织的边界,只有我们骑着马,向着光明所在处一往无前地狂奔。
“出声!”那个人催促我,“林江淮,醒了没有?”
我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赫赫的响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在回答他。
后面那个人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非常畅快,那阵从胸腹处发出的震动贴着我的后背,传递到了我的心口。那是非常胸有成竹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似乎只要我醒来,他苦心孤诣的计划就扣上了最后一环,他马上,立即就要成功了。
这种快乐是无法掩盖的,他骂了句脏话,又高声喊了句驾,催动马继续向前狂奔。带着这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淋漓,在这个可以说是最寒冷的清晨,在那熹微的,不能代表任何答案的微光下,他透露出的那种胜券在握的狂热,简直让人心惊。
这种狂热,是人类窥视到了文明的起源时的兴奋,是理智终将击溃矇昧的欣悦,是人终于能用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大脑,来对抗未知的狂喜。
那是金毛的声音,我早就意识到了。
我刚刚清醒不久,浑身都使不上劲来,金毛几乎用他的全身来撑着我,还夹着我的腰,让我不至于往下滑。
“再晚几秒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的脑袋就在我肩膀上方,但是风太大,说话都靠喊。
“那我、还要!谢谢你吗!”
我喊回去。
“那不然呢?”
他说。
我他妈的真的服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屁股下面的马根本没有马鞍,我真的被颠得感觉骨头都在颤抖。而且我们原来的马是那种枣红色的,这匹马是白的,也根本不是原来的马。
没有马鞍,也没有脚蹬,这他妈的是匹野马。
我真的这辈子就没想到过自己会骑在野马上奔腾,这匹马完全是在全速向前奔跑,我屁股的那块的骨头不停地撞上马背,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金毛完全没有被这种小问题影响。他心情很好,左手抓着缰绳——就完全是一条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麻绳,被他打结套马嘴上,另外一只手抛了一条粗麻绳到我怀里。
“套上,”他说,“把我们俩绑一块。”
我完全不知道他干嘛,但他说了,我哪敢不做。我用力把绳子抛高,前两次落下的时候打到了金毛的头,金毛爆了一句粗口。
我身家性命押在了他身上,他现在让我喊他亲爹我都不敢不喊,只能忍气吞声。好在第三次抛起来的时候正确落到了他身后,我马上拉进绳子,就要捆在自己腰上。
但我一拉绳子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
这根麻绳很长,勒紧的时候应该有很多宽余,并且勒到人和勒到其他手感是不一样的。我拽绳子的时候感觉绑到的东西软绵绵的,没有实在的手感,像是勒到了什么包裹之类的东西,不太受力。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绑,但我还是怕那个绳子勒得不结实,就在他怀里侧身伸手,想要把绳子拽下来,然后绕过包裹,绑在他的腰上。
我拽了两次,不太能动,只能回头得更多一些。
就这么一回头,我就看见金毛背后,有黑色的头发。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我绝对不会看错那种跟水草一样飘散的长发,我狠狠地眨了几次眼,那种被风吹起的头发质感非常真实,金毛的脖颈后还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像是半个侧着低头的脑袋。
都不用说猜测,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背后贴着一个人。
“人!!!”
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差点就松手没抓住绳子,反应过来又马上牢牢把绳子攥在掌心里。“人!!”我又喊,“你背后有人!!”
“那是鬼!”金毛语气非常轻松,几乎让我怀疑背后贴着个鬼是正常的,“所以让你绑起来!绑结实!”
“我们弄死他。”
他在我耳畔,带着难以压抑的兴奋,这样说。
他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突然觉得他很可怕。
这种可怕触及到的是本能的避险反应,在街上你看见神色异常,衣服脏乱的人你肯定不会迎上去。人类对于有精神问题的人潜意识里就会避开,这是让所有人恐惧的不稳定因素,这点我深有体会。
这一刻我意识到了或许金毛也有精神问题。人是能够克服自己的恐惧并去冒险的,但登上雪山与处决鬼怪完全是两个阶段。后者的危险程度无异于直接从十楼一跃而下,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在可以选择活下去的时候,毫无意义地转头走向九死一生的死路,试图用自己一辈子只能一次的破命与那些不老不死的东西决一胜负,如此收获与付出不成正比的事情,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他们这群人,好像都是这样的疯子。
我不说话了,只是去努力抓那条绳子,扯过来打结。绳子上面有点桐油,很难抓紧。我被颠得不好受力,试了好几次也只把第一个结打上。
“你还怕勒死他?”
金毛说。
“闭嘴!”
我抓麻绳都抓得手疼,又拼命拉了三次才勉强把结绑在我肚子上。那条绳子非常粗糙,需要绑得很紧才能有金毛想要的那种效果,马一上一下顶着我的胃,很快那种熟悉的反胃感泛了上来。
金毛没有减缓任何速度,眼看着天色越来越亮,层层叠叠的乌云后可以直接看见那轮新生的太阳,正在缓缓地刺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云在走动,风在啸叫,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我攥紧绳子时发出的喘促气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听见金毛背后的那个东西在讲话。
它的声音非常沉,音节混杂着风声,几乎没有办法听清楚。我只屏息听了几句,还不知道它在说什么,突然之间眼前就炸开了大片大片的黑斑,眼球一下子非常疼,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
我“呃”了一声,刚想要抬起一只手摸一下眼睛,突然肩膀一疼让我尖叫出声,刚想回头,眼睛的疼痛竟然又马上缓解了。
是金毛,金毛刚刚咬了我一口。
我大脑马上清醒了很多,我意识到是那个声音导致的,赶忙有意识地转移注意,攥紧手里的绳子,紧到即便是我现在死了手都没办法被掰开。
还是不甘心,既然已经逃过一劫,就总觉得不挣扎一下又是浪费。
就这样又持续了有一分钟左右,然后,太阳升起来了。
几乎只是一瞬间太阳就跃出了地平线。它的形状非常圆,是一种深深的橘红色,在爬升出来之后又慢慢变浅,直至变成耀目的金色。
这颗光芒万丈的星球正毫不吝惜地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和热,云层完全无法阻挡它,随着我们的前行,它还在一点一点地攀升,缓慢地展露出自己的全貌,那喷薄而出的、清晨的第一缕辉光,瞬间泼洒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马上就听见了惨叫声。
金毛背后的那个东西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啸叫。太阳几乎完全笼罩了我们,我能感觉到皮肤上的热度,也能感觉到它正在垂死挣扎。绳子被带得向后一扯一扯,我马上把绳子绕在手腕上,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前死死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