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见周观熄的脸色,他叹了口气,识相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直升机来来往往,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但很久之前,颜铃曾对周观熄说过,在小岛人眼里,这些轰鸣的“飞鸟”代表着未知的恐惧和无形的傲慢。
所以无需节外生枝。疼倒是不疼,他的知觉早在很久之前便已趋于麻木。周观熄只是觉得冷,这样的寒意已经裹挟了他许久许久。
他是自私的,而他的地位和能力,也确实赋予他利己的选择权。哪怕从一开始便清楚谎言注定带来伤痛,却因为贪恋那短暂的美好,任由欺瞒不断叠加,最终滚成如今这个巨大、而无可逆转的雪球。
到后来,他甚至生出更加自私的念头:既然如此,让这个谎言维持一辈子又如何?
他喜欢作为“清洁工周观熄”的自己,那他就可以永远以这个身份存在。只想等长青计划结束,他们回到小岛生活。至于雪球何时崩塌、在何处粉碎,他都无需再想了。
然而,当他一路辗转,从外星基地归来,带着土壤与好消息赶回研发基地时,实验室内却已空无一人。只有徐容带着泪痕,平静地坐在培育架前,缓缓转头,与他对视。
最终,赶回到空荡无人的家中,凝视着散落在卧室地板上的拍立得碎片,周观熄终于明白: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天衣无缝的谎,所有代价终究要偿还,只是早晚罢了。
帐篷外隐约传来交谈声。意识昏沉间,周观熄微微掀开眼皮。
一个医师出门看了看,转身回来道:“是几个岛上的孩子,之前送物资时见过。”
周观熄勉力撑起身,望向帐篷外。
只见三颗小小的脑袋齐刷刷探进来,是三个小姑娘,头顶上分别簪着蓝花、红花和黄花。看到他的一瞬间,她们像猫头鹰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一下睁大,随即“嗖”地一下同时把脑袋缩了回去。
虽然看不见人,但是帐篷后方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他看起来确实伤得好重……”“而且他真的好帅”“不行不行!不能动摇!我们是来给阿铃哥哥报仇的”“那你先进去”“凭什么我先进去?”。
周观熄:“……”
几秒钟后,三个小姑娘鼓起勇气重新来到帐篷前,排排站好。
簪蓝花的那个最先开口,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阿露。我知道你就是大老板。刚刚看到你让阿铃哥哥哭了,所以我们来警告你。你可以留在岛上,但不可以做坏事,不可以再让他伤心。因为阿铃哥哥对我们最最好了,听到了吗?”
周观熄的视线落在她手腕上那根小水獭头绳:“好。”
戴红花的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用不上了。她硬着头皮吭哧道:“我、我是阿浴,我想告诉你,其实阿铃哥哥很好哄的,之前我们犯了错惹他生气,你只要——”
阿露赶紧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瞪大眼睛:“……够了够了,你怎么还给他支招啊!”
周观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三个小姑娘盯着周观熄胸前的伤,又直勾勾地看向旁边堆积如小山一样沾血纱布,面面相觑。最后,簪黄花的那个,怯生生地盯着他的伤口,小声说:“……我,我是阿澈。”
这个姑娘明显是三人中最胆小的那个,绞着手指:“你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要死掉了?”
周观熄这回还没来得及作答,三个小脑袋便凑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当着当事人的面小声商议起来,其中不乏忧心忡忡的——“他死掉了阿铃哥哥不会开心的吧?”以及“我们这里的墓地可以埋岛外人吗?”
三人商议完毕,阿露在行囊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这个可以止血。”
那是一小束用细麻绳系住的紫色干花。周观熄注视了它片刻,摇了摇头:“不用。”
“我们不会害你的。”阿澈细声细气地说,“蔓月铃蛊这种独特的蛊种,只有特定的草药才会有效。你把它捣碎,敷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观熄只是道:“天黑了,再不回去,你们父母会担心的。”
三胞胎莫名又对了对眼神,既觉得这人真是个固执而奇怪,明明药就在眼前却偏不肯用;但又怕因为确实是偷偷跑出来的,回去会挨训,只好手牵着手,蹦蹦哒哒地跑远了。
帐篷内重归静谧,医护人员轻手轻脚地处理着地上的血污,周观熄阖上了双眼。
不料没过多久,帐篷外再度响起脚步声——这次的步伐声音沉稳许多,没有小孩子的叽叽喳喳,明显是个成年人。
周观熄隐隐有了猜测,心跳悄然加速,虽觉得不太可能,仍强撑着坐起,在张宏谴责的目光下披上外套,掩住了肩头骇人的伤口。
扶着旁侧的支架,他打开帐篷门,这次的来客果然不是小孩子,而是——
他注视着来人,说:“颜小姐。”
颜芙先是被帐篷内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闻言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周观熄说:“眼睛。”
颜芙一顿,琥珀色的杏眸轻眨,片刻后反应过来,了然地点了点头。
“孩子们给的草药,为什么不收?”
她开门见山道:“是嫌弃我们小岛条件落后,还是说,这本身也是你苦肉计的一环?”
她的话直白而又尖锐,直指了海边那一幕的别有用心。周观熄的面色并无波澜,只是说:“他或许会不高兴。”
颜芙怔住。
这个男人的心思……真是足够的深而缜密——毕竟他的伤口是由颜铃催生蛊种所致,若用族人们提供给他的草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合谋和背叛。
听梦螺、颜铃的眼泪,下午在海边的对峙……所有一直含糊不定的线索,此刻终于在颜芙的脑海中串联成清晰地真相。她闭上眼,缓缓而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你的生死,我并不在乎。”
颜芙睁开眼,举起手中包裹好的草药:“只是我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只会比现在更难过。所以草药,还是请你收下吧。”
“您这样的“大人物”,若是在岛上出事,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多麻烦。”她的言辞依旧不留情面,“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的感受,那么伤好之后,就请你——”
她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停在面前男人的神情上,轻轻叹了一声:“我看你是不会走的,对吗?”
月色皎洁。颜芙走出帐篷,离开海滩,缓缓呼出一口气。
在岛上寻了一圈,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最终是在山脚下的灿青花田旁,找到了抱着膝盖、蜷缩在花田里的颜铃。
灿青花的高度通常只及膝盖,但颜芙找到颜铃时,他脚下那片灿青花已被泪水浇得疯长到了几乎及腰的高度,几乎要将整个人吞没。
浓郁的花粉香气令颜芙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心下叹息——从小到大,都是颜芙把这个最爱落泪的弟弟拎到这片花田,让他一次哭个够。
可唯独这一次,颜芙却因为看到他的眼泪,反而松了一口气。
颜铃蹲在地上,仰起脸看着颜芙,眼泪还挂在面庞上。他不说话。
颜芙弯下腰,抬手为他擦了擦泪,轻轻摸着头发,柔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独自惶然躲避追踪的那段时间里,颜铃没有哭。被背叛、被欺瞒、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可唯独在亲眼看到,自己亲手催生的蛊种绽放在周观熄的心口时,所有压在心口的情绪瞬间失控。他终于将脸抵在颜芙的肩头,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颜芙静静地守着他。良久,颜铃用袖口擦了擦脸,慢慢站起身来。
颜芙以为他已经哭完了。却没想到他在原地僵立数秒,肩膀轻轻一颤,转身走到灿青花田较为稀疏的一边,重新抱着膝盖蹲下,开始新一轮噼里啪啦地掉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