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斗篷在面前落下一片沉沉的影子,挟着一阵他从没有闻过的香气。那香气淡淡的,让杨知澄莫名感觉很舒服——他仰起头,看见斗篷下露出个轮廓分明的下颌,和属于男性的喉结。
生面孔啊。
“住宿吗?客人。”杨知澄露出个笑容,“屋里有的是空房。”
那斗篷底下的下颌好像紧了紧。
“住。”他说,声音冷淡低沉,清澈得不像这条街里的人,“住三日,多少钱?”
第80章 桐山街(2)
“两枚银元。”杨知澄笑嘻嘻地比了个手势,“价格可公道了,到桐山街别家店,都没有这么便宜的。”
斗篷人没说话,只是微微偏下头,像是看了杨知澄一眼。
妈妈从后厨跑了出来。她看到斗篷人,阴沉的眼珠子亮了亮。
“住宿啊。”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来来,到楼上来,屋都在楼上呢。”
斗篷人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搁在门口的木桌上。妈妈领着斗篷人上楼,洋楼的木质楼梯年久失修,踩起来嘎吱作响,一副即将坍塌的模样。
杨知澄溜溜达达地跟在俩人身后,见妈妈带着这人,径直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里没有开窗,泛着一股霉味。妈妈停在走廊尽头,一头是石墙面,另一边便是扇雕花木门。木门上藏纳片片斑驳的阴影,在一片昏暗中静静地立着。
古怪的是,每扇木门外都装了把沉重的铁锁链,在走廊稀薄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冷光。
“就这间,行吗?”她阴沉的脸上挤出笑容。
杨知澄见状,突然挤上前去。“不行,干嘛给他这间,”他说,“二楼屋子舒服些,妈,你这不是赶客嘛。”
妈妈眉头紧紧皱起:“阿澄,你干什么?不要添乱了,这间是我们店最好的房间,朝阳,睡着舒服。”
“哪朝阳了,你不要骗人家。”杨知澄眯起眼,“你……”
“我就住这间。”斗篷人突然打断了杨知澄的话。
杨知澄愕然地愣了愣。
“好嘛。”妈妈喜笑颜开,用力推了把杨知澄,“叫你别添乱,一边去。”
斗篷人接过房门钥匙,道了声谢,便关上门。
门甫一关上,妈妈的笑容便变戏法似的消失殆尽。她看着杨知澄,目光阴冷怨毒。
“听话。”她说,“阿澄,今天带回来三斤肉的事,我还没和你计较。”
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威胁。
杨知澄见木已成舟,便暂时歇了心思。
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偶尔看看书读读报,又或者瘫在门口的椅子上睡觉。
临到正午时,太阳还未出来。杨知澄迷迷糊糊地,眼前忽然掠过一抹黑色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斗篷人越过旅店大门,向外走去。
顾不得许多,杨知澄一下子跳起来,悄悄地跟在斗篷人的身后。
他的步伐很快,一离开旅店,便沿着青石板路,径直向桐山街内部走去。
杨知澄一路小跑,越过准备和他打招呼的山羊胡子老板,一把揪住那人的斗篷领。
“等一下,等一下。”没等斗篷人说话,他便率先开口道,“你是新来的?”
斗篷人被杨知澄这么一扯,身体却是纹丝不动。笼罩在兜帽下的下颌微微一转,他停下了脚步。
“抱歉,与你并无干系。”斗篷人淡淡地回答。
“每年都会有很多你这样的人到街上来,也有很多人住我家店。”杨知澄没放手,看着斗篷人,露出笑容,“但他们都死了。”
“你和桐山街的人不一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斗篷人看着他,不说话。
“你活不下来的。”杨知澄笃定地说,“街坊邻居的脾气都很古怪,也不是什么好人。像你这样干净的东西,他们最喜欢了。你看——”
他向着旁边一户人抬了抬下巴。那户人家门口晃荡着一个小男孩,脚边滚着一只缝得破破烂烂的皮球。他头大大的,脖子却很细很细。触碰到杨知澄的眼神,他顿时身子一缩,露出怨毒的表情。
“看到他的皮球没,”杨知澄看着斗篷人,笑容扩大几分,“上一个住我们家店的人,头就在球里。”
斗篷人的反应仍然平平。过了几秒钟,他许是意识到杨知澄不会轻易放手,便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兄弟。”他的声音很好听,掠过杨知澄耳际,“谢谢你的好意。你一个活人,在这里生存很难了。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掺和。”
……活人。
杨知澄极轻地激灵了一下,但下一秒,又重新笑了起来。
“好吧。”他又一次在斗篷人这里受了挫,“可你不要住那间屋子。那间屋子里死了很多人,我爸后来住过一段时间,出来之后,精神就出了问题。”
他眨了下眼,语气加重:“我爸白天总在屋里睡觉。可是只要醒过来,就会到处跑。那个时候,你可千万别给他开门——他是个神经病!”
斗篷人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说的话,只是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多谢。”他说。
杨知澄终于是松开了手。当斗篷离开他指尖的那一刻,那人便飞快地迈步离开,不多时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算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杨知澄遗憾了一两秒,便踏着青石板,往回走去。
“诶,怎么不理人啊。”山羊胡子见他路过,又伸出手,“看看我的画,看看画啊!”
杨知澄充耳不闻。他一脚跨进旅店,刚想上楼,忽然在后厨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这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妈妈的声音咬牙切齿。
“阿恒已经成了那样,那小兔崽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天又给我送了三斤‘鬼肉’,差点给我丢了半条命!”
她停顿了一会:“再这样下去,我也得折在这里。今天还来了个解铃人,身上一股味……我把他扔那间房了。正好让他帮忙消耗那堆‘鬼肉’。”
“……我晓得,我晓得这事的利害。他走不脱的,进了桐山街,还想离开?”
妈妈笑了一声,声音里掺杂着细碎的恶意:“再说了,要不是这小兔崽子是我们好不容易从那个死女人肚子里保下来的,我才懒得伺候,直接让他和那解铃人一块死了干脆!”
那个死女人?
杨知澄眼睫轻轻动了一下。
他的表情短暂地停滞,但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知道利害,我知道,不会坏事的。”妈妈仍在满口地答应着,“时间也不久了,再过一个月……”
杨知澄一脚踹在椅子上,木椅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后厨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好像碗筷被砸到了地上。没过一会,妈妈从后厨探出颗脑袋,她的面色格外地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阿澄,你回来了?”她强笑着,“那客人呢?出去散步了?”
“噢,也许吧。”杨知澄伸了个懒腰,瞥了她一眼,“什么时间?再过一个月,你们要干嘛?”
妈妈一愣,表情变得愕然。她的眼睛里,惊恐、怨毒、生气、茫然等情绪飞快地闪过。
杨知澄无辜地看着她:“怎么了?一个月后要搬家吗?我早就不想在这破地方住了。”
见他真的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妈妈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你不要管。”她恶狠狠地说,“不是你该管的事!”
撂下狠话,她转身准备回到后厨。但没走两步,她猛地回过头:“那客人的事,你不要插手,否则……”
她阴冷地笑了笑:“我会叫你爸来,好好管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