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见魂(237)

2025-12-18 评论

  “入——棺——!”

  悠长的嘶哑的声音在天井中回荡。那两个面容惨白的抬棺人慢慢转过身,一步步朝杨知澄走来。

  杨知澄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颤抖着右手,想向后退,可两张惨白的脸越来越近——它们弯下腰,一人抓住了他一边手臂。

  铁钳般的力道让杨知澄毫无挣脱的能力。他徒劳地想要抽回手,但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深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薄棺的木板钉得乱七八糟。每一根铁钉不知是锈迹斑斑,还是刻上了什么奇诡的花纹。杨知澄绝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站在一旁的宋衍。

  自打他见到这人以来,宋衍都是一副冷漠的、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此时此刻,在静谧的月色下,他那张无情绪的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狂热。

  那狂热看起来极为渗人,格格不入地嵌在他的脸上,犹如恶鬼般可怖。

  月光漫漫地洒在木棺和血迹上,杨知澄身后陡然传来一阵大力。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身体突然悬空。

  咚!

  一声闷重的巨响,杨知澄耳畔被一阵阵嗡鸣覆盖。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看去,只看到了四张熟悉的面孔。

  ‘宋观南’麻木空洞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身上。

  “合棺——”

  有人发出一声奇异的怪叫。

  下一刻,木板盖下,彻底将他压了进去。铁钉钉入木板的声音传来,而后便是密集的填土声。

  木板缝隙间最后一丝月光消失,渐渐地,天井也归为寂静。

  他被活埋了。

  那么多种惨烈的死亡方式,杨知澄没想到,自己真的就碰上了这一种。

  ……

  短暂的恍惚后,耳畔的嗡鸣声缓慢地消退。

  木棺很窄,只能容纳杨知澄轻轻地动一动手脚。他尝试着推了下棺材盖——纹丝不动。

  面前是钉死的棺材盖,上面还有填起来的土。尽管没有被压住,但强烈的窒息感还是被四周的环境裹挟着,沉重地笼罩在杨知澄心头。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杨知澄闭上眼,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他的死亡已经成了定局,剩下的只有绝望的等待。

  疼痛也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被凹凸不平的棺材板包围,血从额角流进耳朵里。呼出的空气被棺盖挡回,交错之间泛起麻木窒息的热意。

  宋观南怎么办?

  杨知澄茫然地想。

  他一定会死,但他不想让宋观南死。

  可宋观南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某一个地方,或许还抱着杨知澄能活着的希望。

  但他什么都不会等到。

  骨头还被杨知澄含在舌下,泛着微温。他艰难地将它取了出来,指腹摩挲过骨头尖锐的棱角。

  如果他能离开,即使不是以活人的身份;如果他能够找到宋观南……

  他该怎么做?

  或许是濒临死亡,杨知澄的意识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用力地将骨刺扎进手心,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换来片刻清醒。

  他该怎么找到宋观南?

  蓦地,杨知澄想起了某件几乎被他抛在脑后的事情。

  也是在东阳村。

  那人临死前在身上刻下了九百九十九个‘杜远桥’的名字,以血绘阵,并在阵中自杀。他死后变成鬼,所有的执念,便都是找杜远桥索命!

  索命!

  杨知澄睁大了眼睛。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自己仍然记得那人绘阵的轮廓。他摩挲着手中的骨头,忽然明白,妈妈把它送到他的手中,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来让他死得更痛快的。

  如果他死后能挣脱红楼的束缚,去追宋观南,找他索命……

  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

  杨知澄短促地吸了微热的空气。他紧紧捏着骨头,开始在自己的身上写起了名字。

  宋观南。

  宋观南。

  宋观南。

  ……

  骨头刺破身体,杨知澄又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疼痛对他而言已然不算什么,他攥着骨头,一遍又一遍地,将宋观南的名字刻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他还能稳稳地将骨头握在手里。后来右手越来越没力气,眼前也越来越模糊,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上面,也只能勉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二百九十八……

  二百九十九……

  三百……

  他的意识不可避免地逐渐模糊,但仍执着地数着数。

  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渗入棺材板中,沁进土里,盖过泥土潮湿的腥味。一切都随着温热的生机流逝,包括他的记忆。

  他的记忆,那些在桐山街浑浑噩噩的记忆,短暂地作为‘人’活下去的记忆。

  以及……他还没能幻想过,也从未在纸面上展开过的未来。

  不重要,但都不重要。

  宋观南。

  ……宋观南。

  人的身体只有那么大。杨知澄没办法弯腰,只能将原本的名字覆盖。

  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他一下下规整地写着。笔画重叠,将伤口撕得狰狞翻转。

  六百二十……

  六百二十一……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遥远,面前浮凸的木纹扭曲成一片茫茫的黑暗。

  杨知澄无法思考。他好像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似乎已经死了,但还剩下一口气,始终吊着他的命,让他一直这么写下去。

  ‘宋观南’的名字被他一笔一划地刻在身上,又印在脑海里。

  当杨知澄数到第九百九十九次时,他目光涣散地望着面前的棺盖。

  四面八方都是血腥味,有无数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最后,一切都停留在了桐山街的那个夜晚。

  宋观南的斗篷在夜风中飘动,他的眼神陌生而冷淡。

  宋观南。

  只剩下宋观南。

  杨知澄茫然而无意识地张了张嘴。

  “宋……观……南……”

  他气若游丝地,很轻地说。

  血顺着棺材的缝隙渗进土里。

  紧接着,他的力气便被彻底地抽干了。

  眼皮微微颤了颤,而后徒劳地合上。

  被深埋的木棺,也终于陷入了死寂。

 

 

第179章 东阳村(16)

  记忆里的杨知澄生机沉寂了下来。而此时,躺在红楼棺材中央的杨知澄眼皮动了动,却没醒。

  木棺的颜色鲜红如血。在四方砖楼的环绕下,他双目紧闭,面容诡异,皮肤泛着青白色,仿佛困囿于某种怨念之中。

  他的意识仍然立在飒然冰冷的风中,立在深埋着薄棺的记忆里,在红楼的天台上。

  无人能看见他。

  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一缕仅剩的意识飘飘忽忽,似乎被风一吹便散。月色清冷地洒在他身上,又轻巧地穿了过去。

  他麻木又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望着寂静的土地,望着那四只直直立在坟坑前的鬼。

  红楼黑漆漆的窗户中有人的身影时隐时现。他们面容肃穆,身上悬挂着的铃铛一摇一晃。

  窸窣声穿行在夜色中。杨知澄听不清,也听不懂,只站在红楼的天台上,低着头。

  缓慢地,夜色消退了。村庄中响起几声鸡鸣,一块块土墙中冒出些人来。他们匆匆地在属于自己的院落中晃悠着,让在夜晚变得死寂的村庄逐渐活了过来。

  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红楼前探头探脑,又畏缩地躲了回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时间如同水一般无声地流逝。日头由盛转衰,夜色再一次弥漫了上来。

  四只鬼仍然和杨知澄一样低着头。被卷起的杂草已经枯萎,他们脚下踩着潮湿的泥土,直勾勾地望着漆黑得犹如深不见底的棺材坑。

  窗户中又有铃铛晃过。黄铜色的铃铛,深红色的穗子,随着动作一摇一摆。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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