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澄听见了细碎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知道是什么,只听得它模糊地在耳畔回荡。
有人站在窗边,看着围拢在棺材坑旁的四只鬼,面容疏淡冷漠。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村庄中再次响起鸡鸣,才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窗户中。
杨知澄低着头。他的身影轻薄得几乎淹没在日光里,像是下一瞬便会飞散在风中的沙砾。
天井下的泥土变得更湿润了,在原本的棕褐色中,似乎多了一层细微的鲜红。
四只鬼仍然低着头,只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他们的面目好像产生了些细微的改变。
风飒飒地吹着,杨知澄感觉到一丝丝难以言述的凉意。
从脚底,一路绵绵地升至头顶。他低着头,看见风刮起坟边奄奄一息的杂草。
又是浓墨般的夜色,带着弯曲的月亮。
月光映在杨知澄的脸上,在地面落下一层微不可查的影子。
旁边传来脚步声。有人快步走来,穿过杨知澄透明的身体,站在天台边缘。
“家主,”有声音忽近忽远地落在他的耳朵里,“底下没有动静,大约已经死了。”
“再等等。”
站在天台边缘的人说。
他长着一张疏淡冷漠的脸,以杨知澄同样的姿态,低头凝视着棺材坑。
“宋观南还在那野坟里。”有人说,“他好像要呆不住了……”
“若引魂灯归来,但东西未就位,我们……”
“不用。”天台边缘的人道,“不急。”
“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如今不缺这点时间。”
他说完,便稳操胜券似的转身离开。当穿过杨知澄的身体时,他的脚步停了停。
“家主?”
“……无事。”
脚步声又远了。
杨知澄听着,几乎什么都没听懂。
他呆呆地站立着,一片混沌的大脑中扬起些波澜。
宋观南……
宋观南?
这名字犹如针扎般清晰。甫一听见,他轻薄模糊的身体上忽然蔓延起奇怪的感觉。
一丝丝,一缕缕。
宋观南?
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村庄中响起刺耳的鸡鸣。杨知澄茫茫然地,不断地想着这个名字。
所有的东西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这个名字,一下下往他不甚清晰的身体里钻,像树木的根系,一点点扎进泥土里。
太阳西沉,月亮升起。日月交替变换,弯月逐渐变得圆满。
四只低着头的鬼面容又有了些变化。它们的五官更加柔和,略狭长的眼型收窄,变得圆润了些。而它们脚下踩着的、湿润的泥土,似乎变得更红了。
红色弥漫至他们脚底,又藏进天井中新长出的青翠杂草里,重新变得难以察觉起来。
这一切都与杨知澄无关。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天台上,‘宋观南’的根系一点点扎进他的土里。
那面容疏淡冷漠的男人,在满月高高挂在空中时,又走上了天台。这一次,他先遥遥地朝西北方眺望一番,才重新望向天井下的深坑。
“可以了。”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把红棺抬过来吧。”
他身旁跟着的人额头上冒出一点汗水,看起来是激动,又似乎夹杂了些许恐惧。
“是,家主。”他说,“我去叫人来。”
“不。”男人回头,“观余,你叫上望函。”
“这一次,你们亲自来。”
在满月时更加明亮的月光高悬于头顶。那名叫观余的人抖了抖,腰间铃铛脆弱地晃动。
“是,家主。”他低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男人穿过杨知澄透明的身体。和上次一样,他又似有所感地回头望了望。只是明亮的月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不包括杨知澄。
杨知澄呆呆地站着,铃铛声和他们的对话一起从混沌的脑海里流过,任何印象都未曾留下。
宋观南……
他仍是不断地回想着。
宋观南……
是谁?
男人什么也没看到,便走了。
红楼黑漆漆的窗户中开始出现挂着铃铛的身影。通往天井的门开了,一具沉重的木棺,被人摇摇晃晃地抬了进来。
棺壁厚重,漆着有些黯淡的红色。扛棺人面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也不知是承受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们缓慢地走向四只鬼。那四只鬼勾着头,目光空洞呆滞。而它们的五官,在明亮的月色下,已然彻底变了模样。
扛棺人不敢抬头,也没有望向它们,只匆匆地卸下肩头的重量。
棺材压在新长出的翠绿杂草上。碾着染了一层红色的泥土,被慢慢地推进黑暗棺坑。
男人站在一扇窗户后,静静地看着棺材整块没入坑里。如水的月光落入四方的棺壁,他凝视着,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
咚。
一声闷响。
红楼里是寂静的,那声闷响便格外清晰。杨知澄混沌的意识中忽然又生出一层透骨的冷意。
随着冷意而来的,是细密的刺痛。
仿佛从云端猛然落回了地面。杨知澄呆站在天台上,月光在他身后落下一层影子。
影子越来越清晰,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扛棺人不敢久留,放下棺材,便转身向天井外快步走去。他们踩着泛红的泥土,在红楼内的泥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男人却并未离开,他站在窗前,不知疲倦地望着红棺。
月色下,红棺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鲜艳,仿佛有血从地下的泥土里不断地渗入棺材的木头里。杨知澄身后的影子亦是越来越清晰。
他不断地想着那个叫‘宋观南’的名字。只是他一会望见的是棺材,一会又似乎仰面注视着天上的圆月。
宋观南……
是谁?
不知过去多久,杨知澄忽然看见了自己。
他的身体不再是透明的。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血红色的衣摆,还有惨白的手。
手上皮肉翻卷,狰狞可怖。他慢慢抬起手,只见翻转的皮肉似乎构成一串串不断重叠的印记。
杨知澄定定地看着印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印记犹如藤蔓般牢牢抓住他的眼睛,穿过混沌的脑海,揪住了埋藏在深处的东西。
他突然看懂了。
‘宋观南’。
“宋……观南。”杨知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干涸的血衣在风中飘动。杨知澄模糊麻木的脑海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怨毒。
那怨毒之意排山倒海,几乎是瞬间便挟住了他。杨知澄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缓缓攀爬上一层蛛网般的血丝。
这时,天井中的四只鬼亦是同时仰起脑袋。
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外,其余三只鬼青灰的面庞已然彻底与杨知澄变得一模一样。
他们齐齐仰头,望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杨知澄赤着脚,碾过天台上尖锐的石渣,却毫无感觉似的,踩上了天台的边缘。
下一刻,他纵身一跃。
血衣迎着月光飘飞,他从天台上坠落,直直砸进了天井正中央的红棺之中!
咚!
沉闷的声音响起。
“不好!”有人留意到天井中发生的诡异变化,“家主,家主,出事了!”
“快把他弄出去!”有人大喊,“快!不然就完了!”
杨知澄恍若未闻,他双目紧闭,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蜷缩在红棺之中。
尽管他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但身体却并未变得扭曲,亦或是支离破碎。他只是静静地蜷缩在棺材中,血衣和鲜红的棺材融为一体。
“宋观南……”
他苍白的嘴唇翕动。
“宋……”
“观南……”
四只鬼仰着头,齐声低喃。红褐色的泥土上弥漫起一层浅浅的、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红棺,蔓延至四只鬼脚下,再向着四面的红楼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