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澄的目光仍旧茫然空洞。
他不懂宋观南和血字的交流,只能感觉到胸口始终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
还有手心。
手心中的暖意和胸口不一样。他没有挣脱的想法,只静静地看着那攥着他手的人。
“你知道鬼街吧。”宋观南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
墓碑一下子没有回答。宋观南也不急,他松开手,拨开杨知澄被血打湿的头发。
杨知澄的头发也留得有些长,原本松松地半扎了起来,但现在已经全部散开了。
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留下刺眼的血痕。宋观南用手背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血痕从惨白的面颊上狰狞地散开,宋观南的嘴唇抿起,放下手,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
这时,墓碑上终于出现了血字。
宋观南垂下眼。
“我曾在松明山石室里找到过祖辈的记录,”他的眼底染上一层阴影,“最初……第一位解铃人,便是在某个月圆夜误入鬼街的。”
“他在鬼街里找到了一间当铺,与它做了交易。”
遗像颤动了一下。
“我要去那间当铺。”宋观南垂下眸子,眼下落了一层阴影。
【不】
【你是活人】
【你没有办法顺利找到当铺】
“我有办法。”宋观南说,“只要你引路。”
【你不明白】
遗像似乎急了,墓碑上的血字一层又一层地浮现。
【交易要付出代价】
“无妨。”宋观南平静地说。
“代价我承担就行了。”
【你不明白!!!!】
血字上是刺目的叹号。
【代价是你无法承受的东西!!!!】
【交易也救不回他!!!!】
宋观南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但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他的语气骤然有些沉,“你自己也是鬼,你难道感觉不到,他现在绝无回生的可能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杨知澄的脸:“他的身上刻着我的名字,全都是我的名字。红楼是什么地方,你一只鬼都不敢进去,他究竟是怎么才能出来的,难道我猜不到吗?!”
宋观南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眼底泛着血丝:“我知道他死得很惨,死得很惨,也没有办法再回来了!”
声音在死寂的野坟中回荡。
血字停了下来,太阳逐渐攀上天空。
阳光漫漫地洒落在杨知澄狰狞的手臂和血衣上,泛起一阵令他不适的酥麻感。
他双目茫然,很轻地皱了下眉。
宋观南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收起突然爆发的情绪,重新冷静了下来。
“我不可能放他去对付宋衍,绝不可能。”他说,“若是他真的大开杀戒,真的变成毫无神志的鬼。别说红楼了,你和你的东阳村,都没有幸存的可能。”
遗像沉默了。
“你无需为此承担风险。”宋观南加上了一句,“我只需要你引路。有办法暂时控制他,我便与你再去红楼。若是不成,你自己走就行。”
“我们把引魂灯抢出来时,我用那只附着在我手臂上的鬼,已经重创了它一次。”
“而他能从红楼中出来,大约也让它伤了元气。你独自前去,只是会多费很多功夫。”
他说着,解下自己的外衣,仔细地披在杨知澄身上。
阳光被外衣挡下大半,杨知澄感觉舒服了点,微微皱着的眉头松开了。
【可以】
过了会,墓碑上出现了两个字。
【只引路】
“嗯。”宋观南淡淡地应道,“只引路。”
【现在不能去】
遗像继续道:【要等夜晚】
宋观南望了望悬在天空的太阳。
他一只手夹起遗像,又牵住了杨知澄的手。
“去树林里躲一躲。”他说。
“杨知澄出事了,我们先前做的一切大约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迟早,他们会找来这野坟。”
【可以】
血字在地面上浮现。
【子时一条有断桥的小溪】
【走上断桥便可前往鬼街】
宋观南“嗯”了一声。
他用脚尖擦去了地面的血字,而后便牵着杨知澄,朝被墨绿色树叶层层掩映的山峦走去。
第182章 东阳村(19)
当被阴沉的树木淹没时,阳光给杨知澄带来的不适感才彻底消失。
宋观南的外衣耷拉下来一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丝毫未觉,只呆呆地跟在宋观南的身后。
周遭的一切忽近忽远,像是一层层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影子。在枝叶间泄露出的细碎日光下,他只能看见走在前方的宋观南。
宋观南左边的衣袖随着动作空荡荡地晃动。杨知澄便直勾勾地看着那衣袖,跟在宋观南身后走了很久,直到树木变得稀疏,一条小河映入眼帘。
小河并不宽阔,只是水流有些急。一道缺损一半的木桥孤零零地架在小河上,桥沿长满了青苔。
地面上浮现一行血字。
宋观南看了眼遗像,地面上便缓缓浮现一行血字:【就是这里】
“那便等子时吧。”他说。
他将遗像搁在一棵树旁,牵着杨知澄的手向小河走去。
在河边,宋观南蹲下身来,从怀里抽出条染满血的手帕,在河水里细细地清洗了起来。
宋观南用力地搓着手帕,清澈的河水里登时飘起丝丝缕缕的血色。可或许是时间太久了,鲜血已经凝固在手帕上,任凭他怎么搓洗,都顽固地剩着浅浅一层。
他执着地洗了半天,最终望着手帕上碍眼的血痕,放弃了。
杨知澄站在原地,看着宋观南拿着那块手帕站起身来。
而后,那块手帕,便轻轻地贴在他的侧脸上。
杨知澄感觉不到温度。宋观南垂着眼,用手帕细细地擦过他的面颊和被血濡湿的头发。
当触碰到衣领时,他的动作顿了顿。
从衣领外露出的一截皮肤上刻着‘宋观南’的名字。皮肉翻转,泛着可怖的红。他盯着那痕迹看了很久,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而后却不言不语地错开目光,继续擦拭着杨知澄的头发。
很快,白色的手帕又红了。宋观南便再次蹲下身,用河水清洗着手帕。
一遍又一遍地,手帕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当宋观南再一次起身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攥着手帕,垂下眼。
河水仍然潺潺地流着,将一片血水冲淡开来,没余留一点痕迹。
杨知澄在河水的倒映中望见自己的身影。血色从衣袍延伸至裸露在外的狰狞皮肉,再蔓延至脸侧——尽管宋观南擦了又擦,那片血迹仍然和最开始一样,鲜红刺眼。
【你擦不掉】
地面上浮现血字。
【他是鬼魂不是尸体】
【尸体还不知道在哪里】
宋观南攥着手帕的手紧了又松。
【鬼魂会永远保持死后的样子】
“……我知道。”宋观南过了会才出声。
他将手帕拧了拧,重新收了起来。
接下来,宋观南就没再尝试过擦去杨知澄脸上的血迹。
他们藏进一旁的树林里。日头逐渐落下,宋观南靠在一棵老树旁。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一会望着昏暗的树林,一会又看着杨知澄,眼神很奇怪。
太复杂了,不是杨知澄能明白的东西。
黑暗很快如期而至。
宋观南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块陈旧的怀表。隔上一会,他便会将怀表摸出来看一眼。
树林里格外地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层层掩映的树丛间,似乎闪过几点零星的火光。
地面缓缓浮现血字:【我感觉到了】
【那个地方】
宋观南又看了眼怀表。
他的面色在遥远的火光下显得有些阴冷。
【子时上断桥一步轻一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