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在雨水中像饿兽般疯狂猎食的身影忽然少了几分兽性带来的恐惧,她突然意识到,那个人也受了好重的伤啊,他一直在受伤。
萝拉赶忙蹲了回去,竭力克制手上的颤抖,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切割怪物身上的脂肪层。偶尔抬头时,能看见的不是欧德又吸干了某只怪物的血肉,就是欧德又被怪物捅穿了几个洞。
……她几乎不忍心再看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拉力,期间大衮虽然没少攻击,但欧德总能险而又险地赶上时机,从小喽啰身上蹿到大Boss身上。大衮大概也是要面子的,并不愿意和欧德玩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自己打自己脸的游戏,几次被戏耍后勃然大怒,直接抬起比五六层楼还长的手臂,狠狠砸上下方地面。
“轰……”
整座岛屿剧烈震颤,竟开始向缓缓向侧倾斜。
据点中的木质结构像干燥的树皮一样剥离坠落,石质的旋转过道也裂开数寸深的口子,碎石坠入中央深渊。
站在据点最高层的欧德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秒,望向下方已经完成脂肪层的剥离,开始撕扯布料做烛芯的萝拉。
冥冥之中,小姑娘好像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忽地抬起头,隔着大雨和他相望。
大衮再次高高举起手臂,将要落下。
欧德张了张嘴,最开始没能出声,但很快他就神色如常地抬手,用两指虚点了一下小姑娘,像19世纪的英国绅士出门前对着街坊邻居轻松愉悦地吆喝那样:“我跟死神打了个赌!赌我能救下你们!别让我输!”
——下一秒,他向后倒去,牵引着所有怪物的仇恨,坠入大海。
“…………”萝拉瞳孔骤缩,几乎能在滂沱的雨声中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她的手不可抑止地颤抖,但被她死死咬着嘴唇控制住了。
她迅速完成剩余的工作——拧出烛芯,再带上一块脂肪层冲进最近的洞穴里。
用脂肪浸润烛芯,用据点内的打火装置点燃烛火,再一手护着火,一手拖着皮毛地毯裹上足量的脂肪层,从欧德之前故意牵引大衮击打出的豁口,直奔海滩。
此时,国际公认的求救信号是三堆等距排列的火源、萝拉尽全力快速安置好脂肪堆,一边在心里颠三倒四地感激自己这些年为了偷听课爬树、爬墙、爬窗什么都做练出的一身蛮力,一边挨个点燃烛芯。
“快点……快点啊!”萝拉感觉自己眼泪都要出来了,也可能是已经出来了,混在了雨里。她嘴里咸腥一片,是之前为了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咬出的血,“快点……那个人,那个疯子!什么跟死神打赌……他根本没想活!我得找人救他,找人……”
烛芯被暴雨打湿,即使浸润了脂肪油也难着。
萝拉试了一次、两次,几乎在心里痛骂自己为什么不把三根烛芯都在洞穴里准备好再出来,但紧跟着理智就严厉地呵斥她不要情绪上头,她就这么两只手,根本没法带三处点燃的火源出来。
第五次、第六次……过度紧张中,萝拉几乎已经丧失了身体的感知,只麻木地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
直到第十三次。
这是个魔鬼的数字。但火焰却忽然从最后一根烛芯上猛蹿起来,嗤嗤燃烧着,涌动着滚烫的力量。
“……”萝拉一下捂住嘴,瘫坐在地。
会有人看见吗?会有的吧,一定有的。港口那里有守夜人,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海上的船只进出——
隔岸,忽地亮起了灯光。
最开始是一盏小小的提灯,而后很快汇成了一支队伍。
萝拉看见港口有船动起来了,扬起船帆,那支提着灯的队伍迅速流上船只,响起船只出航前的鸣笛声。
大约是为了让求援的人安心,救援船只的汽笛是宏亮的,荡开了笼罩在海港的雾气,一路荡进海水下方。
“咕隆……”
欧德在不断下坠中竭力躲闪开大衮的攻击——这明显比在岸上困难很多,入水后,大衮的行动速度拔升明显,他却受阻力的影响行动迟滞。
但这并不影响他捕捉到这声鸣笛,也不影响他在缠斗间浮出水面时看清岸边的灯火。
“哈……哈哈!”欧德只笑出来这么几声,就被大衮碾断了右腿,狠狠拖下海中。
但在黑得几乎不透光的海水中,欧德依旧猖狂地大笑着,好像右腿的疼痛没有在碾着他的神经,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灌入的海水封堵他的肺腔。
没人能看见,也没人能听见,但欧德仍在海水中无声掀动嘴唇:
‘看吧,死亡,我从你手中夺走了你的猎物!’
下一秒,他倏然屈起右膝,将自己反拽向靠近大衮的方向,贴近浑浊海水中大衮那只散发着幽光的巨大眼睛。
他再次抬起□□,对准敌人,口型清晰地落入大衮视线中:‘狗屎的怪物,你们也没有那么不可战胜。’
第16章 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活过来?
坠至海底最深处时, 欧德几乎感到海中是有光的。
那些长相奇特的生物冷漠地游过他,一部分被他胸腹部蓬出的血雾吸引,更多的则像受到召唤一样, 头也不回地奋力游向更上方。
那里有一道庞大的阴影,正和欧德一样无力地坠落,蔓延出更浓郁的血雾。直至臃肿的腹部砸上海床, 震荡起大片的浑浊。
“……”欧德轻飘飘的身体因这震荡被掀起了一瞬,又像秋叶一样无力地下沉。
但这不算坏。他在意识逐渐分崩离析之际这么想。萝拉他救成功了,大衮也与他两败俱伤。即使他再活十年、二十年, 大概也拼不到比这更辉煌的成就了吧?
那就够了。
——知道吗?他还蛮幸运的。
他在死前仍保有作为人的理智,而不是彻底沦为怪物……他在今天之前还以为自己的结局只有前往GORCC自首,求浮士德他们在自己彻底变成怪物前杀死自己这一种呢。
欧德撞到了海床, 柔软的珊瑚虫从硬壳中探出纤细的触须接住了他, 让他感到又回到了自己还在祖宅时的大床上。
……距离,上一次躺在祖宅的卧室里, 过去多久了?两天?不,不对……
他在5月23号被银行赶出家门, 5月24号去了捕梦小镇。然后丢失记忆……6月2日跌撞着逃出小镇……赶回伦敦……去借贷, 被抓捕,被回溯到5月24日, 被深潜者卧底袭击,被卡文迪许袭击, 清剿星之彩,潜入深潜者据点, 清剿深潜者,和大衮同归于尽……
好多事啊。欧德缓缓闭上眼,心里埋怨着对已经听不见他抱怨的祖父说。算上他没有记忆的七天, 也就才过去九天而已。他怎么就这么累了呢?
他还是太软弱了。一点点短暂的磨难而已,他就产生活着好累这种念头。但是……
稍稍软弱一下也没事的吧?他的确没有力气了。
反正……这世上最后一个能指责他的人,在他被赶出家门那一天,就已经离他远去了。祖父的遗体……也许会和他的一同腐烂。
但应该没什么,他们再相见时,如果祖父因此指责他,他就像幼年时那样蛮不讲理地说:这得怪你,祖父。谁让你先扔下我走的?看!这下咱俩的遗体都没人收了。
无光的深海中,欧德只剩下半边血肉的右手轻轻松开扳机,从霰.弹枪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