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海面之上。
暴雨将黑漆漆的海面搅得波涛诡谲。摇摆的救援船上,萝拉衣发透湿,拼命挣扎,试图从拉住她劝说的巡警手中挣开,尖细带着哭强和愤怒的声音在暴风中摇曳:“不!!你不明白!我们不能返航!!那个人——那个救了我们的人还在海里,他没法对付那怪物的!他会死!”
同样被雨淋得透湿的巡警只能紧紧拽着小姑娘,免得萝拉真跳下海去:“好好想一想!你这孩子……即使我们都跳进海里又能怎么样?!你觉得我们谁能在水里闭气超过一分钟?如果你说的那个人真有和几十米高的怪物搏斗的能力,他会自己回来的!”
“他不会!”萝拉几乎是哭喊着吼出这么一句,脱力地跪倒在甲板上,再也有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的愤怒是源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他想要去死!你不明白吗?他不想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疯子,那个怪人,他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萝拉的目光带着绝望和无助,落在波涛翻涌的海面上。
她几乎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为什么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姑娘。
那么多次啊,她跪坐在书架间,捧着解剖学书,自以为是地感觉自己好像捧着上帝的圣灵之书,好像只要拿起手术刀,就能救下任何人的性命。但事实上呢?她攥着手中的缟玛瑙片,只能目送来救她的人去死。
“孩子,孩子……”警长抓住甲板的扶手,在颠簸中从人群后挤了过来,给了她一个用力而温暖的拥抱,“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没有几个孩子能在你这个年纪救下这么多成年人,这本该是成年人的工作——”
“他还会回来吗?”萝拉听见自己麻木地问,“我还能看到他从海浪里回来吗?”
不会了吧。她怎么敢期待一个心存死志的人不去拥抱期待已久的死亡,反而从海浪中,折返回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牵挂的人间呢?
*
“嘿!欧德。”
欧德在做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穿着一身裁剪讲究的西装,坐在滚烫的沙漠秃石上,太装的代价就是他浑身冒汗,感觉自己正坐在蒸笼里,秃石烫得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快焦了。
但这是个大晴天,太阳霸道而热烈地洒在他身上,因此他擦枪擦到一半,忽然丢开手.枪,带着几分正常人没法理解的享受向后一仰,双手撑住秃石,承接这热烈的日光:
“安静,艾尔。让我享受会活着的感觉。”
“还‘活着的感觉’呢?”一道高壮的身影凑过来,没有丝毫边界感地将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艾尔的英语有着明显的埃及口音,“你们英国佬就是爱装。”
“我告诉你,新兵蛋子——比起实战训练只要活着就算你成绩及格,你的文化课如果挂科那才叫完蛋。今早的课你记得多少?我问问你最基础的——你还记得宇宙存在理论吗?”
梦中的他礼貌而不失嫌弃地排开埃及佬的胳膊肘:“那很难记吗?”
“‘整个宇宙都是由阿撒托斯的梦境构成的。[注]’”
“‘祂沉睡,梦境存在,宇宙存在。’”
“’祂醒来,梦境破裂,宇宙崩塌。’”
“三柱神呢?”埃及佬非得往他身边挤。
梦中的他从秃石边站起来,优雅地拍拍西装衣摆:
“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斯,祂孕育一切生命。”
“混沌之信使——奈亚拉托提普,祂确保阿撒托斯始终沉浸于梦境,不会轻易醒来。”
“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祂是一切时间、空间的支配者,无所不知。”
“你不觉得他们的名字很难记吗?”埃及佬仿佛感觉不到他委婉的嫌弃,嬉皮笑脸地继续往他身边挨,浓黑的眉眼在阳光下缀着汗珠,展露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嘿!别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你这才记了四个神名,所以清清楚楚。但等到后面?”
“近千种旧日支配者、独立种族、仆从,还有旧神的名号……你的脑子会记爆炸的!更别提每天你还得接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
埃及佬亲热地用手肘揽住他的脖子,往近了一带:“我这人啊,熟了你就知道了。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可以提前给你一份去年的文化课考卷,你照着背答案,保管你的文化课考试完美达标。至于报酬嘛……”
埃及佬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在烈日下闪闪发亮。他笑嘻嘻地说:“我确定,你们英国对同性恋爱不反对吧?实不相瞒,新兵入伍那天,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你了,那西装穿的,真带劲!”
“轰……”
毒辣的烈火夹带着滚滚黑烟,瞬间将面前阳光灿烂的画面吞没。
欧德发觉自己正跪坐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那堆东西的最顶端,是前一秒还在冲他不要脸皮地笑着自荐枕席的埃及佬。
对方的下半截身体已经没有了,森白的脊椎骨从血肉中拖出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涣散着,滚烫的手只剩下一点微凉的余温。
但艾尔那样紧的攥着他的手,用力得好像把这辈子剩下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握上:“我说过……什么来着?我最喜欢……和人做交易。”
“我记得……我记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梦中自己的喉腔里挤出来,“你还说,新兵入伍那天,你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我了。”
艾尔笑起来,黑血一股股从他口中涌出:“哦……对,对……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一身汤姆福特的西装……那窄腰,真带劲!”
“……你是为了我而死……受伤的。你想交易什么?”梦中的自己强行控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只是声线依旧显而易见的干涩,固执地逃避着同伴必将走向的那个结局。
“我想要……我想要你……”艾尔的瞳孔开始涣散了,但他的手攥得却越来越紧,“我要你,赢。”
“我想要你赢,欧德。你必须!”
“轰……”
烈火裹挟着浓郁的黑烟,终于将眼前的所有场景吞噬。
欧德在同一时间,骤然听见无数人的惨叫声、哭嚎声。炮火轰鸣,世界崩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膝盖下压着的是什么了——那是人的尸体。
他在意识到这点后仓皇地从地上跳起来,却又因为脚下的着力点太软而踉跄跌倒。
他听见难听、嘈杂的哭嚎声从四野奔涌而来,那声音尖锐极了,像疯子的濒死哀嚎,像受尽折磨之时难以忍受的尖叫:
“醒来……你必须醒来!”
“不……不!你不可以。你没有权利沉眠。”
“睁开你的眼睛!欧德·道格拉斯!!”
——不。
不。
为什么?
他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这世界那么想送他去死,可为什么当他做好准备,迎接死亡时,又要有这么多痛苦尖锐的声音来阻拦他,那么多责任压上他的肩膀,那么多承诺要他兑现?
他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究竟要做到哪一步,他才能拥抱沉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