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转身,就见一个穿着维修工制服、大概三十来岁的男人从一个集装箱后转出来,手里还拿着焊工的工具、线缆。
“你呆在这儿做什么呢?”船长条件反射地皱起眉宇,严厉地呵斥,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得在船上多逛逛,不逛怎么会发现还有这么多糟心事需要他管理的,“这仓库里有什么需要你动电焊的东西?——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偷东西吧,但这仓库里保存得都是大件儿,哪有你能下手的目——”
“当……”
一声钢琴的敲击音忽然悠长而震颤着,从仓库上层偏后的方向传来。
船长差点整个人都跳起来,骂到一半的船工也不骂了,直接怒火冲天地掉头往上走:“真是……真是到处都离不了人!!整艘船上就那么一架钢琴,演奏厅晚上才开,到底又是谁在到处乱跑,手贱乱摸?!”
他噔噔噔往上走的档口,钢琴的敲击音变得连贯,汇成了一首优雅下掩藏着悲郁的曲子,莫名让人联想到潮湿的雨水,雨中的海面,联想到——
“和这个世界告别吧。”
电焊的声音骤然拉响,下一刻,船长就觉脑后一凉,在茫然中身不由己地向后仰倒。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恍惚间他忽然想……
好熟悉。
“当……”连贯的钢琴曲戛然而止了,只剩最后一声重音完全在曲调之外,就像弹奏者忽然无力地放下手,砸落在琴键上。
与此同时,船员休息室通往三等舱的路上。
欧德在大步奔跑,之前关于伊娃的怀疑已经被暂时搁置了,因为伊娃先浮士德一步在通讯频道中说:【船长被杀了。在三等舱下层的仓库区。动手的是一名修理工……快!他拽走了船长的密钥!他在往船长室的方向——】
【?怎么了!你说话啊,我已经到船长s——】
“??”只能用腿赶路的欧德从同伴接二连三的戛然而止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妙,“怎么都不说话了?”
【……太晚了。】伊娃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冷静,【你旁边有扶手吗?抓稳吧。】
“?”欧德条件反射地抓住左手边的围栏,刚想追问,就见眼前本该是十点多钟的白日海景骤然一黑,就像整艘船都被套进了黑袋子中。
下一秒,巨大的游轮轰然一震。
无数人错愕惊诧的瞪视中,游轮的前端慢慢向后仰起,像是被无形之力吊起,驶上了一条上坡路。
【告诉我,出发前浮士德没说‘好在船不下海,随时能疏散’之类的话吧?】伊娃冷冷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尖叫声中格外清晰,【如果有,记住这次教训。假如还能活着回来,下次出任务前记得给这玩意儿嘴上贴胶布。】
“等……现在是什么情况??”欧德双手紧紧攥住栏杆,竭力在剧烈的颠簸震颤中向前赶,他想看清楚船是因为什么翘起来的,“浮士德至少能用炼金传送阵把船上的人先送下去吧!”
“太晚了。”浮士德的声音下一刻就出现在他身后。
这位倒是不用像欧德一样狼狈地抓扶手,炼金术让他在颠簸倾泻的甲板上依旧如履平地:“你没看到周围都黑了吗?我们已经不在原本的空间里了。”
“什么?”欧德话音刚落,就觉手掌之下一片湿漉滑润,幸好浮士德及时抬手拎住了他的后领,不然他差点顺着栏杆出溜下去。
他下意识地看向突然变得难抓了的栏杆,就见原本银亮的合金栏杆不知何时变得铁迹斑斑,覆满青苔和黏腻的海草。
脚下的甲板,乃至整艘船都发生了改头换面般的变化,与其说是1980年的皇家游轮,他们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身处于腐朽老旧的幽灵船上!
“别吃惊,别吃惊。”浮士德特别淡定地拿手挑了一下欧德的下巴,示意他往船头的方向看,“前面那才是绝景。”
“?”欧德完全不知道浮士德怎么还有心情看风景的,好像整个人都放弃挣扎了似的。
他浑身的寒毛都因为周围这全然漆黑广袤的环境而竖立了,大脑空前迅速地运转,试图找到哪有空子可以钻钻:“——那个维修工。如果把那个维修工杀死,这一切异样是不是就会停下?”
浮士德啧了一下嘴:“所以才让你看前头嘛……”
轮船再次重重震荡了一下,老旧的船身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破裂崩坍。
欧德在晃荡中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轮船刚刚是坠落在了一片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水面上,此时正缓缓向前航行——但,哪有水面是向上倾斜的呢?
他费力地扒拉着领口抬起头,免得浮士德真勒死自己。视线刚抬到轮船前端,就觉遥远的方向,有一道说不清是金是白的光朦朦胧胧地笼罩过来,温柔地抚摸上轮船满是海藻藤壶的腐烂甲板。
“那是什么……”
“月、月亮?!”
轮船前端传来宾客大脑空白之下,只剩本能的问答。
欧德被浮士德提着一路往前——或者说是往上坡走。甚至不需要完全走到船头,半途他就看见某种巨大的、散发着皓白光辉的球体,正在黑暗中寂静地、缓慢地转动着,从比它小太多的船身后展露出来。
“不可能……”欧德几乎忘记呼吸,睁大双目注视随着靠近船头,更多地展露出形体的巨大星球,“这怎么可……我们没感觉到窒息,而且,月球长这样吗??为什么和我在天文馆里看到的不一样?”
“我就说学校的老教材得扩充了吧?光背神谱有什么用。”浮士德对伊娃抱怨,就仿佛之前他从没说过“伊娃不太对”这种话,“‘幻梦境’,你记得这个知识点吧?”
“是……?”欧德笔直地看着前方,快不能呼吸了。不光是因为轮船正越来越近地驶向月球,更因为在轮船之前,凭空飞行着两个人——或者说,两具尸体。
他们都呈现一种仰躺在水面上似的姿势,双腿微微分开,双臂自然向侧伸展。
其中一具瞠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嘴还大张着,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船长。
另一个紧闭双目,面带恬静的微笑,如果不是鲜血正从他被割破的颈动脉处缓缓飞落,在空中连绵成一条血线,他看起来几乎现在做一个静谧美好的梦。
轮船没有任何引擎声,没有划浆声。
整条巨轮的行驶都在靠这两具尸体牵引,即便欧德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条绳索系在他们和轮船之间。
“……”欧德一路从后脊麻到了尾椎骨,为这看起来庄穆又诡谲的尸体拉船的场面。
巨大而缓慢转动的皓月将那两条黑色的身影衬托得无比清晰明显,周遭的死寂之下,这场面显得有几分神圣和宏大。
宾客们逐渐都不说话了,一方面是大脑空白,实在想不到要说什么,另一方面是不敢。
宇宙的广袤之下,月球的广袤之下,原本豪华的巨轮也显得如此渺小。他们几乎有种错觉,好像随便多发出一道声音,就会被黑暗中可能潜藏的怪物吞噬掉。
“……”欧德吞咽了口口水,迫使自己从这令人恍惚的大场面中清醒过来,“我记得幻梦境,钟老说那是由无数生灵的梦构建而成的、真实存在的世界。……你的意思是,我们正在幻梦境里?这个,是幻梦境中的月球?”
“恐怕是的。”浮士德若有所思,“我们跟情报部的联系全断了,现在也弄不清楚这死掉的维修工究竟为什么要献祭自己,拉这么一船的人跑来幻梦境,又为什么要杀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