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西塞一派」的医术原就以奇诡、速效见长,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炼制丹药方面有不少更胜中原汉方,而这阁楼底下的墙面设有无数的小木柜,里边存放各种药材,六个大小不一的炉灶连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摆放着足以教人眼花撩乱的各式器具,如陶钵、碾药石、斩刀、磨盘、土陶壶等等,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寻常时候用来炼丹制药之处。
是那股子辛辣气味再一次提醒她,教她记起之前上阁楼找书时,底下的石镂中正熬煮着药汁,那药汁里加了朝天椒、桂枝、炮干姜等辛味药材,煮滚后,得以小火慢熬,炼至膏状,裹在净布上。此药用以外敷,对筋骨酸麻、屈伸不利等痹症极具疗效。
没料到会倚着石墙睡熟了。她眉眼一抬,开在顶端的小方窗外已见霞天,心中不禁一惊,以为那一大镬药汁八成全给熬干见底了,又赶忙探头往阁楼底下瞧去。
这一看,不由得怔然。
炉灶里的火已熄,闷着未散的热气,使得石镬中的黑色药膏仍不断地滚出蟹眼小泡。
男子就立在炉灶前,身影俊挺且熟悉,仿佛从适才那个梦中走出。
他正背对住她,掌中握着长木杓,熟练地搅动着镂里渐渐浓稠的黑膏。
似乎听见了动静,他脸容半侧,与她下探的秀脸对个正着。
「醒了?」裴兴武淡问。
「你……你回来了?」她喃语。
「嗯。」他颔首。
「事情全办妥了?」
「是。」他再次颔首。「宗腾兄和行会里几位弟兄尚留在江陵,打算明日启程返回,我见左右无事,便先行一步。」
半个月前,年家武汉行会的货船在江陵一带出了点意外,似是自家船工与当地的码头工人发生纠纷,还险些闹出人命,消息传来,年宗腾便领着几名手下立即赶往江陵了解详情。
按理,有年宗腾这老江湖亲自出马,再棘手之事亦能圆满解决,但他那个与他这头大熊成亲不到半年的小妻子辛守余显然不这么认为,担心得不得了,根本是寝食难安,私底下才向殷落霞和裴兴武作了请求。
或者,这真是她的致命伤啊!殷落霞不由得这么想。
她可以对任何人板起脸孔,可以用最冰冷的语调说出恶毒的无情话语,可以我行我素不去理会谁,但只要姑娘家用了好温柔、好无助的神情对住她,她便难以招架,即便仍矜持着冷淡模样,心却已软化。
要不,她三年前不会在面对那位杜家小师妹时,兵败如山倒,更不会在瞧见义嫂辛守余无助、焦急的模样后,当下便要裴兴武动身前往江陵。
他熟知江湖事物,应对进退向来拿捏得极为得当,如三年前与「三帮四会」因她而起的冲突,她虽未向他询问,却从腾哥那儿得知,在应允她的条件后不久,他曾私下前往洞庭一带,拜见了「三帮四会」的盟主。
他与那位据说脾性古怪至极的敖老前辈相谈了什么,腾哥并未说清,只带笑地告诉她事已摆平,要她无须再担心遭人所劫。
所以,腾哥有他相帮、照看着,双方冲突定能降到最低,而这世间啊,也只她有资格任意地支使他了。
殷落霞好半晌不出声,这几日他不在行会里,不在她周遭,她竟有种古怪的虚浮感,说不上来那种情绪,就是整个人飘飘的,胸口有些儿空洞,脑子动得极慢,好不踏实。
这样不好……是太习惯一个人的存在了吗?这真的……很不好。
抿抿唇,她嗓音偏清。「你该与腾哥他们一块儿走的,何需提前赶回?」
沉默在屋中流转了会儿,裴兴武方唇一掀。「妳提过,明日要出城入山。」
每月上旬,她固定出城义诊,哪儿偏远就往哪儿去,常是三、五日才会返回,偶尔也会拖过十日以上,而那一大镬的药膏便是为了明日出城义诊所准备的。
只是啊,她从不承认如此替人免费看病,甚至还自掏腰包送上药材、药膏的行径称作「义诊」。
她说服自个儿,她仅是穷极无聊,与其成天窝在行会里,不如到外头晃晃,说不准能碰上什么奇诡病症,让她大显一番身手,届时,又可在自家「西塞一派」的医书中记上一笔。
在她的认知里,「义诊」是好人才干的玩意儿,她心肠不好,兼之胸襟狭隘,早就当惯了坏人。
「你就是为了这原因,才、才赶回武汉?」她问得有些儿结巴。
仔细打量,见底下那颐长身影略染风尘,尚未好好梳整的脸容已淡冒青髭,带着落拓味道,她心口悄绷,身子不情愿地泛开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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