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华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似乎也表情温和了许多。
但我的眼睛却总是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忧郁的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象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父亲淡淡地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我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着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气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二哥抬头微笑,"我是他的儿子。"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动声色:"你知道么?",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他证明我配做他的儿子。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在他眼里,永远什么也不是。"
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怎么会刚刚明白?他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脸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使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觉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颤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脚步变得虚软,我踉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地叩门。
无人前来应门。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冷意从脚跟扩散到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簌簌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跃墙而入,冲进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喘息艰难。
"你受了伤?"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透出黑沉沉的血迹。
他喘息着望我,笑容惨淡。
我颤抖着解开他的绷带,伤口在胸肺之间,是触目惊心的剑伤,一共三处,两处较深的红肿化脓,已经迸裂。他发着高烧,皮肤却仍是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经流光。
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哭什么…"他说,"…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说话。
"那时候没死…"他低声说,"…现在就不会。"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涣散。
"太快了…始终有几剑避不过的……"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什么?"
他目光一闪,再次剧烈地咳嗽,嘴角呛出了血沫。
咳嗽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后他终于昏了过去,苍白的脸孔舒展开来,死一般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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