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咏荷的双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在一起,清晰地感觉到指尖的冰凉,那一种冷意,直到心间。眼神却依然紧紧跟随着福康安一步步走近的身影,只觉得在这漫天风雨和喜庆的鼓乐里,围绕在他周身的,是无穷无尽的寒冷。
尽管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连那笑容,都令人无端生出冷清凄绝之感。
崔名亭侧着身子,正和一位官员说着话,二人说得似是极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没有发现福康安来到了身旁。
福康安躬身施礼,“学生恭贺老师寿诞。”
满园喧闹一片,崔名亭似是全身心投人与旁人交谈的乐趣之中,完全没有听到福康安的声音,所以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满园笑语不绝,看似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留意福康安这一刻的处境,可福康安却感觉到,在所有的欢声笑语背后,无数双眼睛,正在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他依然保持着弯腰施礼的姿式,轻轻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长睫下有尖锐的光芒锵然一闪,像两把锋利的刀相斫,撞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直溅了出来。但却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后追随着他的王吉保的脸上的愤怒却是再也不能抑制,双手恨恨地往腰间摸去,因为发觉根本没有带佩刀,而含恨地紧紧握住了拳头。
崔咏荷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父亲还在与人说话,一边说一边笑,那样鲜明的笑意浮在脸上,如同一个至大的讽刺。
崔家本是没落望族,仗着先祖的名声,在朝廷里得到一个小官闲职,冷清凄凉,只因与傅家联姻后,才步步高升,家门兴旺,远亲近友,满朝文武,皆来相交。府内客常至,樽中酒常满。而全府敬若天神、视为再生父母第一贵客的便是福康安。到如今时移世易,父亲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带给崔家无比荣耀的人。
双手轻微地颤抖起来,不忍观看,不愿观看,不堪这样悲凉无情的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把目光移开。
“啊,是你来了,坐吧。”好一阵子,崔名亭才像刚刚发现福康安一样,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又转头和另一位官员聊天去了,再没有看福康安一眼。
福康安连低垂的眸子也没有抬起来,应了一声是,就随便坐在侧近的一个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员,往日相见,哪一个不是满面带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却没有一个人眼里有他,没有一个人正眼看过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经浑身都在发抖,而他,却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看戏。
风中雨中,正中央的戏篷里,到处是喜气洋洋的红色,红色的衣裳,红色的盖头,红色的花轿,喧天的喜闹里,一边是喜气盈盈,笑声不绝,一边却是哀哀泣泣,凄凄凉凉。同是新婚日,同是喜庆时,悲喜之间却是天地之别。
福康安一边看着戏,一边不自觉地自嘲似地笑一笑,不经意地抬头看看四周所有喜气欢颜的人,然后,在数百人里,无数的笑语声中,找到了那纤纤的倩影。一直保持着平静的眼神猛地一乱,然后飞快地移开,甚至不曾仔细地去看那张俏颜,那双清明纯净的不容半点官场污垢的眼。
身旁无人与他搭讪,身处这热闹之外,他却是最凄凉之人。惟一能做的,只是抬起头来,看似专心地继续看戏。
戏台上一片艳红,红色的人影,红色的呜咽,红色的唱词,那样刺目的红,映花了双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么。惟一的感觉,只是一双清亮的眼,越过了这满园的喜笑喧乐,人潮汹涌,越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一直一直,凝视着自己。却又比所有的冷酷冰寒,所有的幸灾乐祸,所有的恶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芒刺在背。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难以维持,用尽所有力量戴在脸上的面具,正在一点点地碎裂,几乎是仓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着饮茶,努力地想要遮住自己这一刻的表情,想要借一瞬间的阴暗,放纵地任凭所有的悲凉苦涩、愤恨不甘,自眼底眉间倾泻而出。
“咏荷,福三爷到了,你怎么还坐着不动啊?快帮娘招呼啊!”
崔夫人终于呼唤了一声,这样的呼唤对崔府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来拜访,她总这般急切殷勤地呼唤着女儿。
只是今天,这看似热情的呼唤听在耳边,却忽然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紧,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肤,血鲜红得如炽热的心,悄悄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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