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咏荷的心也冷到了极处。
招呼?
是啊。自订亲以来,她对福康安的招呼从来不是打就是骂。
而今日,娘亲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中百官面前,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园的高官显贵,不知何时,所有人的喧闹笑语低弱了下来,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聪明的爹会送请帖到傅府,为什么傅家没落,今日崔府却来了这么多贺客。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为了看一场由她来主演的好戏。
这些人全是士大夫,这些人全是朝中官员,全是读了满腹圣贤书的人。
满座衣冠,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人来。
轻轻地抬手,取了桌上的茶杯,将残茶泼去,满满地倒上了酒,一仰头,饮得一滴不剩。
滚烫的热酒下腹,便将这满腔的血也似烫热了一般,盈盈的明眸里忽然光彩灿然,脸上多了一抹绝艳的嫣红,全不羞涩地抬头扫视众人,在场的大多是朝中官员,多有官家威势,却被这女子明亮至极、清丽逼人的一双眼看得局促不安,纷纷移开目光。
没有再迟疑,起身离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无声无息地,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让开路,人们的眼神都自然地追随着他。
喧闹的花园里,一下子静得只有戏台上名旦高朗亭婉转温柔的轻唱声。只是任凭他歌能裂石,此刻却再也没有人往戏台上多看一眼。这人间的戏,比台上的戏,实实在在精彩了百分。
王吉保想也不想,侧身拦在了福康安面前。
这个女人对三爷素来不敬,以往尚且打骂不绝,更何况如今傅家落难,怎么可以让爷在这么多人面前受自己未来妻子的羞辱。
“吉保,让开。”低沉的喝声依然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王吉保无可奈何地闪开,紧握的双拳已然青筋迸起,怒目瞪着崔咏荷,眼中满是凶狠的威胁。
崔咏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会理会,更何况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着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见福康安。
福康安的脸上,已不见了笑容。
一直以来保持在脸上的,即使受尽冷落也依然不变的笑容,一如牢不可破的面具般保护着身与心的笑容,再也没有了。
他抬头,凝眸,看着崔咏荷。
幽黑的眸子里,是无穷无尽的欲语还休。
并没有愤怒,亦不见畏缩,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静静地凝望这多年以来从不曾给过他好脸色却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为什么这样不小心?”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语声,如清风扫尽满天风雨。
轻轻地伸手,从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滴在她的纤白的手上,鲜红炽热一如她滚烫的血、火热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视线忽然变得无限惊讶,有一两声惊呼似有若无,然而崔咏荷不曾听到,也没有看到。
她的眼睛再也不曾从福康安身上移开,纵被千千万万双眼睛逼视,仍我行我索,绝不更改。
站得如此接近,几乎呼吸可闻,终于可以仔仔细细地看他,也从来不曾用这样宁静的心,静静地看着他。
依然是如剑一般英挺的眉,却似被天地间一切的无形重担所压制,再不能飞扬。依然是星一般幽黑的眼,却找不到许久以前曾见过的灿然光华。
没有了笑容,也不见悲苦的脸,平白地,令人生起一股凄凉之意。
是错觉吗?为何这一身的华服美玉之下,总觉得,身已削瘦,人已……憔悴。
满座衣冠,满耳喜乐,京华重地,这等簪缨之族的贵介公子,何以至此。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一种无名的酸涩涌上心间,涌上喉头,不知为什么,想要放声一哭,却又觉半声呜咽也不能发出。
他不该如此,他不该这样。
他天生便是天之骄子,他本该永远在千人万人中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他就该如初见时那样,银鞍白马,风仪如神,夺去天地间一切的光彩,让阳光也只为衬托他而闪耀。
不能容忍他眉间眼底有这样的黯然,憔悴的是他,神伤的却是她。受辱的是他,激愤的却是她。
不知身外有多少目光凝视着自己,静静地等待着看这场戏如何演下去,忽然沉寂下来的花园,只听得见风声雨声,和戏篷中柔媚婉转无比动人的唱词:“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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