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齐了东西,牵了头拉磨用的青骡,便趁机拖着穆炎找了个大夫号了号脉。不料正好正赶上有小儿发了急症,在婴孩微弱的呼吸和妇人家压抑的哭泣里,两个被那大夫摆摆手请出挤满人的药堂大门:“不就是刚刚打了稻子么,没病没灾地,好着呢。”
药铺外,小街临河,午后的暖阳正斜向上游,慢慢落向石拱桥。耳边响着大夫那句话,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明白过来。脚下不由渐慢,扭头去看穆炎:“逛了这半天,累么?”
穆炎从我手里扯过青骡的笼头,仔细瞧我半晌,摇摇头:“不累。”再打量两眼,又小心添道:“还早。”
我胸口沉闷不明,说不清地难过,勉qiáng笑笑,低头无言。那大夫说的不错,真论起来,他的确没什么病。
只不过比以前吃得少,睡得多。
只不过免疫力下降,jīng力减退。
只不过……
乏了。
军旅苦于征伐,原就是拿人命换生计的行当,他又本非将才,我害他熬了这许多年,迫得他硬生生将自己bī到出人头地,才会有眼下这般qíng形。在石玲的世界,尚有退役的相扑选手猝死的新闻见报,今朝的穆炎,刚刚摆脱了搏命的日子,有这点改变那点古怪,又有何奇怪?
上天已然眷顾颇深。
心脏因为这一认知而骤然缩紧,我低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穆炎的回答慢了一小会:“书斋尚未看过。”
我眼下压根没了兴致:“下回再说罢。”
穆炎踱近来,默然了一会,突兀小小声硬梆梆扔出一句:“我不累。”
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正是滋味陈杂,实在不好解释,便朝骡子背上一指:“你不累,可它等不了啦!”
穆炎扭头看去。筐子里,一团稻糙包裹得密密实实,里头是个猪手。
见声东击西生效,我忍不住失笑,趁机加一把劲:“得趁早煨起来,功夫足了,才好吃。记得么,上回那个,可花了两个时辰来才好。”
穆炎约莫想起自己偷吃掉的那一块半成品,面色一赧。回过头来时,神色不再生硬,只是还有些犹豫:“不是说要买纸笔么?”
“又不急着用。”他的颧骨并不高,只因脸颊瘦削,在光影之间便是突兀。我摸摸自己的脸,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日子长着那,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要置办什么,都慢慢来不迟。”
不错,日子长着那,一分分补养不迟。
这句话似乎很得穆炎心意,他眉间一舒,略想了想,便应了。
4、
乡间的田径在金褐的旷野里,绕着丘陵向前延伸。路面两旁长满了车前之类的野糙,因长受踩踏而绿得深沉老练,又在秋风的chuī拂里枯huáng了叶尖,却顽qiáng依旧,生机不息。
一路缓缓走来,回到家里已经薄暮。
闲农无要务,收了晒在院子里头的被褥,烧水洗了个澡,暖gān碍事的头发,拾掇拾掇,山菌炖猪手端上桌,配上两样菜蔬,便是这日里最后一桩大事。
——吃晚饭。
好东西自然要趁着新鲜享用完,留到明日,空自糟蹋。我有自知之明,菜好,便只要了平日里五六成的饭。只是穆炎可没这规矩,又许是浴汤里泡久了口中gān渴,饭菜未动,他先喝了盏汤。用到末了,碗里还剩一半,挟菜的动作却已经慢了下来。
面对面的,我自然将他脸上迷惑神色看得清楚。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闷闷的,热热的,不太好受,却没有开口提醒他。三五岁的小孩儿才会因为贪吃喜欢的东西撑到自己,他都这个岁数了,就算之前的训练……总得学会分清饥饱罢。
穆炎又吃了一筷子菜,按按自己的腹部,犹豫了一下,慢慢放下筷子。
我把玩着自己手指,享受着带了些灶火气息的温实触感,抬头瞅瞅他,微微失笑。
碰巧穆炎也正看向我,带着几分探询的意思。目光相jiāo,他顿时脸上浮过可疑的红,低头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扒了一大口。接着,头也不抬,朝碗里舀了勺汤,咕嘟咕嘟,稀里哗啦……不过眨眼,只剩下gāngān净净的海碗一只。
我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记起来问一句:“不撑么?”
穆炎放下碗,定定地瞪我一眼。又看看面前空碗,许是终于自觉幼稚,眼神哧溜一下,不知滑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