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_作者:清歌一片(146)

2016-09-14 清歌一片

  他的双目浑浊,两颊深陷,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他的目光从张良和我的身上掠过,眼里带了一丝迷惘之色,仿佛前一个夜里他不曾醒过,也没有向我们诉说过那许多的话,他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个梦境而已。

  张良从陶罐里倒出了些新煮的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想喂他喝下,项伯却是避过了,自己伸出手接了过来。只是那手却抖抖索索,汤汁几乎泼洒了一半。

  我暗叹了口气。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包括他那与生俱来的家族姓氏,如今也就要被剥夺。

  他的心里,终究还是应该有一丝恨的吧。

  只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经深深后悔了从前那个风雪夜里的驰马报讯?

  “项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张良解开项伯外衣,为他重新敷药的时候,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仍是不急不缓,眼睛也只是落在项伯身上那仍显狰狞的伤口之上,就仿佛他问的,不过是好友共饮时关于桌上的那一盏壶中美酒。

  项伯没有回答,眼睛也只是盯着他上方的屋顶。

  屋子只剩了静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张良,却见他已是理好了伤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项兄若是支持得住,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项伯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张良的脸上,一阵短暂的茫然后,终是朝他点了下头。

  张良将他从chuáng上扶了起来,项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被他扶着慢慢出了屋子。

  我关上了柴门,跟着前面的两人朝着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原先那几个跟着我来的士兵。他们与我分开后,一时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离开,便只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静待下去。如今见到我们一行人,面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项伯躺在用山间砍伐来的木枝结成的担架上,被那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朝着阳城而去了。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刘邦居然还驻留在阳城没有离开。

  他应该是在等着关于张良的消息吧。

  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到了阳城城门之外的时候,便停下了马。

  张良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犹豫了下,看着我道:“阿离,此去关中,路途不算近,万一碰到楚军的流兵散勇,只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这样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让这几位勇士随了我去便可。利苍虽是已经见好,只是我怕他万一仍有反复,须得尽快地赶了回去才好放心。”

  张良注视我片刻,转头对那几个士兵说道:“你们护送项大人入阳城去见汉王,就说我先行入关去了。”

  那几个士兵应了下来,抬着项伯便要往城里进去。

  项伯突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支起了上身,看着张良,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从山口出来一直到现在,项伯都是闭目无语,面无表qíng,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再愿意开口,哪怕是说一个字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项伯,张良更是面上现出了激动之色,下马到了项伯的身边。

  “子房,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你更高明些罢了。我项伯不过是个贪财怕死之徒,放不下这世间的太多牵绊。此生能结jiāo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看着张良,一字一字地说道,说完便又重重地躺了回去,再度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jīng力。

  张良露出了笑容,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被抬着渐渐入了城门。

  “子房,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看着他,慢慢说道,“汉王始定天下,仍需你……”

  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淡淡道:“天下已定,我从前的生平夙愿便也是已经是了了。至于其他种种,汉王身边并不缺治天下的能人,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阿离,”他望着我,面上虽是带着笑,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悲伤之意,“从前的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陪你走过哪怕是这样长的一段路。”

  我注视着他,心中突地滑过了一丝隐隐的抽痛。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没有跟随吕雉去了彭城,我也没有救起过那为了护住我和吕雉骨ròu而奄奄一息的利苍,那么现在,应该是我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青衫碧影,从此携手并肩了吧。这一点,尽管从前的我们从未彼此言明过,只是在我和他的心中,却早已是这样印刻了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