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越连横拄着一根朴素的木杖进来,规规矩矩的参拜,鹤发丛生,眉间有忧色,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老人。
越连横年事已高,又有皇恩,不用这样卑躬屈膝,但今日谁都清楚他缘何如此,萧元政没说什么,将他扶起来,一边明知故问:“老先生怎么千里迢迢,到东京来了。”
越连横伸手入袖,掏出一只青瓷盂来,“母树前几日才产的新茶,拢共只有几两的清兰雪涧,陛下登基那年我派人送过一些,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味道?”说到这里,两鬓斑白的老人叹了口气,“家中两个小子不争气,冒犯天家,这是要严惩的罪过。这些年我云游在外少管家事,只是一把老骨头了,心肠就要软些,总顾念家中不懂事的幼子,还请陛下抬手,让我将他们带回家中管教。”
这一番话说得漂亮,祥泰殿上差点逼宫的行径化解成玩闹一般。
“茶是好茶。只是朕不爱喝茶,先生应该送给真正惜茶的人。”萧元政像没听到他后半句话,“老先生顾念后辈,朕也有怜惜的后生。”他顿了一下,意有所指:“他在朝中没有像越老先生这样的长辈撑腰,受了委屈,也只有朕能帮着出口气,少年意气,先生想必也能体恤。”
越连横有些诧异了,他没想到自己出面递台阶邀一个人情,皇帝竟一口回绝。他立即想到这次风波,子清子渊两个下场反倒泥足深陷。和皇帝口中的‘后生’到底有没有干系,他不在意,不知道关窍时,只能慢慢探,只现在透出了这样的口风,不管是不是,他都得往这处使力。
“家中子弟偶尔提及,臣也略有耳闻,听说陛下亲近的这位小沈大人也办了个书院,有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我大雍之幸,两个小子狭隘了。”
清学是越氏家学,也是越氏立足之本。萧元政转头,没想到会从越连横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越连横长叹一句,“如今臣敢问一句,若越家不在,陛下是属意这位小友,坐上这个位置吗?”
……
“真想要我死啊?”越霁温温和和地笑了。
“人死偿命,你不该死吗。”
"没想到被鹰啄眼,这次我会记住。"越霁对他的威胁很不以为然似的,“纵然已到了今日这一步,但我尚且认为,我们还有相惜之处。”
“临渊羡鱼,退而结网,我们都不过是陛下曾权衡天下的一杆秤,盈虚消长,兔死狗烹,知我罪我。”
“但我和你不一样,百年越氏,上下百人性命,我身为长公子,荣则兴,衰则不幸。众望之下,我不能像你一样,伏在皇权下乖乖当条狗。”
“越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你也是。”越霁轻笑一声,“本以为你有点长进,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啊,沈公子?”
沈清和不知道世家的是不是都这样,已经关在里面了,还能舌灿莲花说大话。
越霁深叹了口气,所有情绪都在他双眸一垂一展间。
“输,我是输给你吗?”他喉头滚了一下,懒散笑了声,“真是好久没这么狼狈了,沈清和,我怎么落入如今境地,难道你不清楚吗?“
“若真有一日我要死,越家要亡,也是这天,要和我作对,是这天,要倒我越家。”
这几日静坐,他时时深省。
“上天何其不公啊,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世上。”
“……”
越霁意兴阑珊收回视线,“现在我算是明白一些了,你怜悯弱者,可这世上不是谁越弱就越有道理。更何况,你还心善于一头收了利爪的猛虎,做那农夫与蛇的美梦。”
“杀我,容易,可你的命运,天下弱者的命运,真会因为我的死,而改变吗?”
“我死了,又怎么样。纵使越家山倒,五姓分崩,不是还有你么。”他声音低低的,像盘伺的毒蛇,被他盯视的人能清楚感知到阴冷的悚然。
越氏的长公子,一直拥有能蛊惑人心的喉舌。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困在一个小小的东京。”
廷尉正此时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还在对峙的沈清和,低低叫了声‘大人’。
他们低声说了什么,沈清和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越霁看他色变,突然挑起了唇角,转了下眼珠,有些兴奋的样子,意味分明‘喏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
沈清和一路疾行闯进了祥泰殿的配室,萧元政在那里处理公事。一进门,萧元政正在置茶,茶匙夹着翠色的芽尖丢入壶里。
萧元政抬头,叫了他一声。
沈清和已经从遥光嘴里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来过了,不仅和皇帝面对面喝了茶,还保下了越霁。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算不上很生气,总归是一脸不爽。
萧元政亲手沏了茶放在他面前,“尝尝。”
沈清和不假辞色,把头一偏,“臣不爱喝茶。”
那这是真不乐意了,萧元政忖度着,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稍稍晃了晃,待到沈清和受不住看过来,才笑说:“是气我把人放了?”
“越氏允诺,不再对清北书院出手,扣的学生也悉数送回。”萧元政伸手,将一张精美的花笺推到他面前,“他们单独送你的赔礼。”
沈清和瞥了眼,‘上贡’一样的礼单,“好大的手笔,好值钱的两个人。”
“这件事我先松了口,向你赔罪。”
沈清和重重出了口气,“算了。我知道越家与陛下的渊源,这样的大的世家,能做到如此已经出乎预料。”本来也没想过能一次将越霁按死,只是没想到关了小的,老的来得这么快,不舒坦的日子还没叫他过上几天,又要把人放出来。
“虽然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但还是不甘心啊。”沈清和捏着手中瓷杯,一饮而尽。
“如何?”
沈清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这茶,他咂摸了一下,“苦,加点奶和糖会好喝。”
萧元政哑然失笑,看着座上人的侧颜,垂了眼睑,“困兽犹斗,不如饿毙。我与越连横不过是各取所需,也算还他的情。”他一同坐下,按了按眉心,“只我不愿见你再有丝毫闪失。”
沈清和睫毛上下颤了一下,他想到前脚越霁在牢里和他说的话,看向皇帝,隐约能猜到那老族长暗示了点什么。
世人都爱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沈清和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敢赌敢输,既然选定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后悔。
不愧是祖孙两人,一脉同枝的谋算。猜忌最伤人心,何况流转君臣之间,自古没有好下场。可惜两人都未曾再有迟疑,甚至见面时谁都没有提及。
“嗯?”
萧元政看青年伸过来的手,掌心是一枚有温润光泽的指环,中心托着一颗棱角分明的剔透晶体。
“送你的。”
沈清和拉过他左手,盯着五根骨节突出的手指瞧了很久,嘟囔着:“好像是戴这根。”顺畅地将戒指推进了中指。
“在我老家那边,要定亲的伴侣才会互送戒指——相当于定情信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陛下送了我贴身的扳指,这个算是回礼。”
萧元政哑然,他伸开五指,在明亮处看了看套在指节上的物什。对着光一照,闪烁的炫光噼啪炸开,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火玛瑙,一番琢磨后似内有游丝般火焰游动。
沈清和也凑过去,不是很满意,“时间仓促,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一块石头,先头不熟练,废了好几颗,要是能再久些,还能更闪……唉——!”
双脚腾空,他被双手扣着腰拖了起来。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萧元政颊边,沈清和笑眼,“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似乎他们共处时,萧元政也会这样深看他。
他伸出手臂,向下拢住了皇帝脖颈,腰上的力道渐松,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也无比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