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得哈勒这时候欺负人, 余逢春想都没想就又道:“他当然是值得的!”
此言一出, 邵逾白的肩膀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神色终于清明, 回过神来。
低咳一声, 邵逾白接过帕子, 擦拭沾着酒水的手指。
“寡人值不值得, 他比你清楚。”
哈勒冷声道:“你不过是仗着今人不知故人身姿——”
他看着余逢春貌似疑惑的神情, 又看看脸色衰败的邵逾白, 嘴角抽搐片刻,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僵持许久, 终于还是泄了气。
“——罢了,”他摆摆手, “这事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临到最后,他还自己嘟囔着含糊一句:“能找到个这么像的也不容易……”
余逢春装没听见:“您说什么?”
哈勒连忙摇头。
“没什么。”
他一只胳膊压在桌子上,转移话题:“既然你能坐在这张桌子上,说明他没把你当外人,那我也不瞒着你,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让万朝玉娶顾家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是问邵逾白的。
哈勒刚入京,就知道万朝玉两年前娶了顾佑的女儿,两个底蕴深厚、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对邵逾白的皇位称得上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哈勒不明白邵逾白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邵逾白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过陈和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随后才低声道:“他们私底下早就暗中勾结,结不结亲都一样,既然如此,寡人何必自找麻烦?”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这般退让,他们肯定会得寸进尺。”
“那寡人能怎么办?”邵逾白放下茶盏,“将死之人,能保住江山基业已是万幸,洄王不算昏庸,说不定以后会是个好皇帝。”
他的话语中,灰败气息格外浓重,好像当年那个少年天子终于被世事磨砺掉了最后一分傲骨,认了命,守在皇位上等死。
有一瞬间,哈勒也是这样以为。
可还没等他表达任何观点,一直低头的邵逾白忽然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但只有洄王可以,他们不行。”
有时候,杀意不需要刀剑,也不需要喷溅而出的鲜血,只需要短短一句话。
余逢春坐在他身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目光平静,但对面的哈勒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你……”
邵逾白说完以后,像是从梦魇中脱身一般,神色语气都恢复正常,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寡人什么?”
哈勒嘴唇翕动片刻,无言以对。
他和邵逾白是盟友,但盟友也有亲疏远近,他家在朔秦,怎么可能一日三遍地看着邵逾白,自然也不会知道邵逾白已经疯成了这个样子。
许久后,他醒悟一样说:“我有时候可以理解为什么你来当皇帝。”
邵逾白骨子里藏着股疯劲,平常被天家规矩、人伦纲常约束着,加之他自己有意克制,所以很难显露,可他毕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再克制,也会有无意暴露的一天。
哈勒也是最近才看清。
凡是成大事者,循规蹈矩是没有出路的,必须得有敢于破除的勇气。
邵逾白既有才学,也有血性,是老天辜负他,让他身中剧毒,死生师友,无力回天。
不过邵逾白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话音一转,问道:“你父皇身体如何?”
哈勒撇撇嘴:“就那样,我感觉他快死了。”
余逢春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哀伤或惶恐。
朔秦皇帝子孙繁茂,哈勒的生母虽然是贵妃,但哈勒在成片的子女里算不上受宠,他和皇上没多少感情。
邵逾白说:“想下手就快些,趁寡人还活着,能帮的寡人尽量帮。”
语罢,他夹了两片清凉的藕,放进余逢春的碟子。
动作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不敢看余逢春的眼睛。
余逢春没说什么,垂眸安静吃下,当做两人商量的事与自己全无关系。
哈勒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明晃晃的助力,当即开始与他商讨种种辅助事宜,宴席上的气氛顿时就火热起来。
邵逾白和哈勒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也在这一刻重新藏回层层遮盖下。
酒过三巡,宴席撤下。
哈勒已经喝醉了,坐没坐相地靠在窗边的榻上,等着醒酒汤。
此时已到夜半时分,余逢春精神弱,已经很困,打了个哈欠,被邵逾白发现。
“累了就回去歇息。”他说,眼神还是清醒的,只有呼吸中带着点清甜的酒气。
余逢春点点头,想要离开。
外面有风,邵逾白接过递来的斗篷,抖擞开披到余逢春身上。
手掌从肩头拂过,留下若有若无的温热,明明该一切都说破了,偏偏邵逾白却变得退缩,不敢碰实,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即将触碰时退开。
这时,都快睡过去的哈勒突然开口问:“你看我的妹妹如何?”
“什么?”邵逾白背对着他,“十三公主如果喜欢绍齐景色,寡人派人带她去四处游玩。”
“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丫头看上你了。”
邵逾白闻言回过身,挡在余逢春面前,声音紧绷:“寡人与十三公主就见了一面,何来这种说法?”
哈勒醉醺醺地说:“这有什么?她被你的皮相骗了,觉得你长得好看。”
邵逾白皱眉:“你既是她的兄长,就该好生劝说,让她断了念头,难不成让寡人亲自去她面前杀个人,帮她断了念想吗?”
哈勒掀起眼皮,眼神清醒。
“不想就不想,何必喊打喊杀。”他说,“反正我也不同意。”
邵逾白放下心,示意侍从推开门,带余逢春出去。
然而哈勒就是不肯停下那张嘴。
余逢春刚走两步,就听到哈勒从后面问:“我能去春熙宫吗?”
春熙宫是梁妃住所,哈勒是外臣,他再狂悖,也不该问这样的话。
余逢春直觉有异,停下脚步。
邵逾白说:“不能。”很平静。
哈勒“哦”了一声,又问:“那她还能跟我回朔秦吗?”
“……”
邵逾白沉默许久,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考量。他背对着余逢春,影子拉成细长一条。
他缓缓道:“寡人改日去问问,要是她愿意,待寡人死后,自然会有人送她去找你。”
哈勒想了一会儿,又说:“她帮了你这么久,还害了病,你得多随点嫁妆。”
“我知道。”
余逢春没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了正殿。
守在门外的卫贤跟上他,两人一起往偏殿走。
风撩过衣摆,余逢春低下头,任由发丝被吹拂。
胸前的扣子是邵逾白亲手系上,带着风无论如何都吹不去的热意,在余逢春的胸口滚烫着。
等走到殿门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卫贤突然说:“陛下从未宠幸过任何嫔妃。”
余逢春停住脚步,闻言微微转身:“我知道。”
从入宫到现在,邵逾白从未瞒着他,许多秘密都留下蛛丝马迹,很容易便能发现。
卫贤看了他一眼,眼神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嘲弄,嘴角勾着笑。
“他过得不痛快,可能是觉得自己应该为别人守孝。”
余逢春面色不改:“陛下纯孝,先皇驾崩,自然是悲痛不能自已。”
“先皇过世自然悲痛,但不是为了这个。”卫贤说。
“他是为了别人。”
灯笼摇晃,一道亮光突兀地铺在卫贤的脸上,照亮了他的不屑,和隐隐约约的怨毒,似一张狰狞面具,严丝合缝地扣在卫贤苍白的脸上。
死去八年,余逢春发现许多故人都变了模样。
……又或者是他从未看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