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机灵的大儒呼吸一滞,心中立刻开始翻江倒海的搜检,搜检自己抵达营帐之前到底是哪里犯了什么神秘忌讳,居然招致了天子这么大的怀疑——只可惜,他们越想越是迷惑,越想越是踌躇,哪怕将自己私下里的言行举止从头开始统统翻上一遍,也实在是摸不到一丁点的脉络。
没错他们私心里对皇帝的确不是非常恭敬;独处时不是没有骂过这姓刘的刚愎自用重武轻文只晓得捧小舅子和亲外甥不晓得捧他们这些大贤人,真是用人如积薪,叫人心发寒;但说实话,皇帝背后骂昏君,就算他们私下的腹诽真被某些贱人报告了上去,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啊!
皇帝的声音转得更冷了:“你们怎么说?”
不能不回答了。董仲舒硬着头皮上前:“臣以为——”
皇帝抬起一只手来,瞬间制止了一切潜在的长篇大论。
“朕不要听‘你以为’。”他淡淡道:“你只要回答一句话。是服从朝廷,还是服从你们的圣人?回答两个字就好,直截了当,不要说废话。”
“臣,臣,臣——”
“陛下何必为难董公呢?”刚刚才抛出了这个惊天炸弹的疯批方士忽然发声了;在搅动了如此狂猛的风暴之后,他的声音居然还颇为平静,略无异样:“陛下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何必非要逼迫这些可怜人开口承认呢?”
期期艾艾、口不能言,尴尬到现在这种地步,那人家心里真实的倾向,还用得着多说么?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把那点底牌都掀出来大家难堪呢?如果是一个厚道点的皇帝,此时也应该适可而止,想方设法的打岔过去了。
当然,当今生天子一生的行事,实在与厚道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干系;所以董仲舒心中绝不敢稍有期望,只是彷徨无措之中,隐约感到了一点诧异——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敢于顶着皇帝的强力压迫,公然出面为自己缓和一句话的,居然是这个疯癫莫名、完全不可理喻的方士。
——这人到底图的是什么?你倒是支持儒生,还是反对儒生?
又拉又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整套操作自相矛盾,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浑然不能理解。但更不能理解的是,面对这样反复横跳立场莫名的疯货,本来就非常之不快的皇帝居然没有立刻暴怒。相反,他冷冷哼了一声,再次坐了下来。
天子漠然道:“董博士还有什么说的么?”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但偏偏董仲舒气塞于胸,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利落。他大汗淋漓,嗫嚅片刻,只能道:
“伏祈陛下明鉴,臣等对天子的忠孝之心,实在可对日月……”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解释已经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表达忠心,能够消除几分疑心就是几分。当然了,当今圣上在疑猜方面一向天赋异禀,谁也不能指望这点苍白的效忠能够有什么作用。他拼尽全力挤出几句话,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似乎并无力改变最终的结局。
但出乎意料,听完这句无力的辩解之后,皇帝稍一沉默,居然露出了微笑。
“朕当然相信。”
他柔声道:“朕当然相信,现在这个时候,诸位儒生是绝对忠诚于朝廷的。”
天子盛设其事,面对面亲自召见董仲舒诏对的大辨经,居然仅仅只持续了半日,便悄无声息的收了场;而辨经的结果,竟也浑然不得而知——依照以往的惯例,皇帝的喜怒从来都是斩然分明,一点容不得混淆;辨经一旦结束,胜利者应该立刻就会获得难以想象的赏赐,从此飞黄腾达,与众不同;而辨经的失败者,即使能潜衣缩身,苟图衣食,不至于因为一次辩论的失败而丧失性命,那估计也会彻底丧失宠幸,当即从权力的核心被清扫出局。
胜者上位,败者食土,当年董博士青云直上的旧例,不就是如此吗?
但这一回,事情的进展却超乎所有有心人的预料。辨经结束之后,皇帝既未下旨宣扬,亦未下旨斥责;没有人因此飞升,也没有人因此落寞;辛苦组织的辩论浩浩荡荡,搞到最后居然是无声无息,仿佛虎头蛇尾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皇帝和近臣们不做声也就算了,偏偏辩论完毕的儒生们也不做声。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大儒被特别安排在舒适宽大的营帐,各项供应一样不缺,还有专人时刻照料,看起来似乎是旗开得胜、又下一城的待遇;可每位大儒回来之后,都是默默不言,长久静坐,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这就实在叫人不解之至了。
总之,大儒们相对静坐,面面相觑,彼此都不发一眼。营帐中的气氛与其说是在休息,不如说是在吊丧。偏偏吊来吊去,还浑然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败没败;而且,就算是承认了失败,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分配责任。往常辩论不利还可以甩一口黑锅;但现在呢?现在大家复盘来复盘去,发现正常辩论之后,每一个开口发言的人都或多或少送过一波人头;众人拾柴火焰高,外加对面的方士实在是刁钻古怪,万分可恶,这场斗嘴才一败涂地,最终到了现在的地步。
实际上,相对于辩论的失败,最令人关注的还是更加险恶的东西:
有人低声道:“天子——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没有人回话,帐中一片死寂。这个时候再说假话自我安慰,就真有点太可笑了;但要是实话实话,又实在太过无情,所以干脆只有不言。
“……与我等辨经的方士,会是天子安排的么?”
再一次的死寂。但董博士忽然开口了:
“应该不是。”
“为什么?”
“天子不会喜欢他的。”
董博士在长安呆了几年,平时又不是没有吃过看过。皇帝历来喜欢的是什么人?那要么是文辞出众如司马相如,要么是恢弘远志如卫霍,最不济你得漂亮柔媚,能够提供情绪价值,譬如如今已在九泉和邓通等老前辈打复活赛的韩焉——但穆某人呢?那都不能叫人,那就是一头莫名其妙、随时都会发声创人的驴!
你会喜欢一头驴吗?皇帝又不是受虐狂!
当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董博士的茫然也不觉升起了。他低低叹了口气,再没有说半句话,真觉得从束发读书以来,自己就从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的局面。
不过,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此次闯下大祸,基本等于一脚葬送儒家的吕步舒却终于忍耐不住,怯生生开口:
“明明不被天子喜欢,还能大放厥词;偏偏,偏偏还很有条理。这个姓穆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儿宽瞥了这个不争气的货色一眼,很不耐的开口:
“能有什么来历?无非就是学……”
无非就是学黄老的?无非就是学申韩的?无非就是学杨朱学墨翟的?这么多年来儒家和论敌对战如流,扣帽子早就扣成了习惯,争辩两句后直接将论敌踢到诸子百家任何一门当中,然后从已有的数据库中迅速检索出针对该门学派的成功话术,立刻对论敌发动攻击——全自动流程,高精度操作、一键扫描,自动锁敌,堪称百家争鸣以来最优秀的匹配机制。但现在——现在儿宽用自己的匹配机制匹配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一项能匹配得上!
这方士是学哪一门的?——不对,哪一门也不会要这种脑子完全不正常的疯子吧!
儿宽懵逼了。
在如丧考妣的反思了大概一个时辰后,他们听到了啪啪击掌,有人低声呼唤。这是皇帝派遣使者的信号,到访的大儒也都算熟悉。于是董仲舒等立刻起身,到帐门前恭迎。而见到派来的虎贲郎后,董博士居然不顾身份,抢先上前一步,要向使者问好——没有办法,先前的应对实在有些失措,现在不能不抓紧一切机会,拼命向天子表达自己的忠诚。
不过,使者却绝没有接招的意思。宣旨的虎贲郎只是向左一避,随后伸手托住了大儒的手臂,再不让他行下礼去。虎贲郎左右环顾,一一招呼,神色极为温和,似乎——似乎不像是来搞青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