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慢慢向他的方向飘来,殷容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于是也不太会说话了,不能说什么“不要过来”“走开”之类的坚决拒绝,只能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啊啊”声。
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于是在离殷容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停下了,站在原地没有动。
殷容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逃回了自己破烂的巢穴,堵上外出的洞口,企图用这样鸵鸟的方式来逃避外面发生的异象。
在寒冷饥饿中,他渐渐生了倦意,一觉睡醒,却觉得身上不冷了,肚子也没那么饿了———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漏风的大缝隙和窟窿都钉上了木板,咂吧咂吧嘴,嘴里甜甜的,应该是“甜”吧,他在梦里知道这个词。
是之前那个“人”做的吗?
殷容没有欣喜,只有害怕,他只想到几年前那盘又甜又苦的糕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肚子,还有说不出话的喉咙,满口的血。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拽下了身上暖暖的被子,放到鼻子边嗅了嗅———什么怪怪的味道都没有,只有一点皂角的香味。
他脏兮兮的手在被子上留了些印子,殷容将这床被子卷起来,扒开自己的“门”,用一只手将被子推了出去,然后又将门合上。
得到温暖后再失去,比没得到时更冷,殷容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他只能将自己团成一团。
希望外面的“人”不要对他感兴趣,太疼了,太痛了。
但一切往往事与愿违,那个奇异的“人”比上一个“人”更细心,也更有耐心。
殷容总是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恰巧在倒塌的石头上发现热气腾腾的一碗面,又或者草丛里藏着油纸包好的肉,再或者篮子里干干净净的馒头......
每到这个时候,殷容都只是狠狠地咽咽口水,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曾经那些或大或小的善意最终给他招致的灾祸,以此来拒绝近在眼前的诱/惑。
殷容以为半个月、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想要戏弄他的人,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
可吃的用的总会变着花样地出现在他附近,锲而不舍地从冬天到春天,墙角里开出了小花,树梢上生了新芽,手脚上的冻疮慢慢消失,宫里的宫人们都换上轻薄的衣裳.......那些变着花样的吃的还在。
某一日,在夕阳下拖着脚步回来时,殷容看到了门槛边的油纸包,油纸包是半开着的,里面是半透明的糖,像是他曾经在某一个角落见过的花,又像记忆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将他抱在腿上,衣袖间传来的香。
鬼使神差地,殷容左顾右盼,悄悄拿了一个———就、就尝一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糖在唇齿间化开,甜甜的味道有点像那天醒过来时的感觉。
底线一旦被打破,就只会不断降低,殷容开始小心翼翼地去接受这些食物,他很谨慎地只吃一点点,那样就算难受也不会难受得太厉害。
真的会有人对他施以这样无条件的善意吗?
殷容枯井似的的心里泛起一点名为“好奇”的水花,他开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去观察那个“人”。
那个“人”的头发是半透明的,在阳光下会发出淡淡的光,他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看起来脾气很好,不像会随意打人踢人那样。
唔.......他衣裳的料子应该也很贵吧,比他偷偷看见的、很多“贵人”身上的衣裳还要好看。
就这样,他们俩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心翼翼地接触起来———直到他被按在了一缸温水里。
殷容在水里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来,心头微弱的欣喜被痛苦茫然愤怒压过———原来这半年的善意,也只是为了要他命的铺垫?
这次的善意,也是带毒的糕点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只是用自己生平最可怕的目光去瞪人。
可没有没顶的水,没有窒息的痛苦,只有温度正好的水流卷走了身上的污脏,梳开了打结的头发,抚平了他对水的恐惧。
不是有毒的糕点,是甜甜的桂花糖。
祂说,祂为保护殷容而来。
————像不真实的、美好的梦。
美梦映射到了现实中,殷容度过了第一个难受时有人关心,害怕时有人陪伴,生病时有人守着的冬日。
原来下雪天可以有暖烘烘的被子,有噼啪燃烧的炭盆,有睡前的故事,还有合身的新衣,擦拭四肢的药膏———神明选中了他。
他是神明的人皇。
.......
殷容开始被教导着怎样成为一个“人”。
不是“啊啊啊”的恐吓威胁,不是费尽心思也听不懂的字词短句,更不是说出来就脏耳朵的腌臜之言。
上神或许已在这世间存在了漫长的岁月,所以做事总是不急不缓,祂像在处理一张被揉皱的纸、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一幅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绘卷,用耐心一寸寸熨平纸上的褶皱,粘合被打碎的玻璃,为乱七八糟的色块赋予新的绚烂,修修补补,再次重生。
树上的嫩芽和枝头的鲜花不一定要用来饱肚子,也可以作为最纯粹的景色;馊掉的饭食不一定要吃到肚子里,也可以扔掉;生病难受可以委屈,可以掉眼泪,可以撒娇。
殷容自己和他身边都开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他有一天竟然也成了别人能够求助、能够依靠的对象,比如那个年纪比他大一点,血淋淋躺在角落等死的侍从。
人在满足吃饱穿暖的基本前提下,再经过读书、学习、开智,就会自然而然诞生出别的需求———欲/望与野心,人人与生俱来。
殷容曾在桌前思考过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是要离开这荒僻的宫殿,是要惩罚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还是要站在极高的位置,让其他人惧怕臣服?
他只读了半年的书,脑海中好像模模糊糊有了想法,但却只有个轮廓,没有细节。
众木成林,独木难支,殷容一直记得这个道理。
冲动之下,他救下了那个人,不仅是因为他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他记得那年他的喉咙里都是血,张嘴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个人曾经偷偷给他塞过小半个馒头,馒头又干又硬,但不是馊的,能饱腹。
他认出了这张脸,也记得这些年收到的、细微又稀有的善意。
将人救回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奄奄一息的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在这里.......是件很大的事吧?
或许是上神将他养得太好了,对他温和又纵容,所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恃宠而骄。
上神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和地替他处理了首尾。
将人捡回来的那一晚,殷容在心里暗暗发誓,上神说他是“人皇”,他会一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达到上神期许中的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拼命地去吸收知识,他已经比其他人落后了许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勤能补拙。
捡回来的人伤好了,跪在地上求他赐名,殷容给人取名为“千帆”,上神当时问是否取自“千帆过尽”之意,殷容摇头不答,只是摆弄着手里的泥偶,看着圆头圆脑的小泥偶歪歪脑袋,露出疑惑的模样。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学完史书学诗,这是殷容曾在书册上见到的一页,诗他不过学到平仄,半懂不懂,只是莫名触动。
天帝关心地问他归往何处?
何处归?归何处?
归,此心安处。
再后来,他名义上的生父终于想起了他,说是梦中得仙人感召,说他得天授之。
那位好父皇牵着他的手,殷容只看到那层浅薄温情后满满的算计与欲/望;登上帝王才有资格登上御辇,看着底下拜服的人群,他却没什么触动,只是不断用余光去追逐隐匿在人群之后的熟悉身影。
无论他身处何地,无论他所在何位,上神永远都会注视着他,不因他的身份的变化而变化,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