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候着的庆熙见他出内室,连忙示意宫人们端来温着的膳食。
走出了内室,看到外门,解问雪这才注意到——朱红宫门外,玄甲御林军如铁桶般将两仪殿围得水泄不通。
寒光凛冽的枪尖映着雨后残阳,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森然的影。
原来是被囚禁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逼宫失败却没有下狱,反而完好无损的好吃好喝的供着,恐怕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解问雪忽而轻笑,也没吃什么东西,在庆熙其为难的眼神中,他走到了窗前,苍白的手指抚过窗棂。
殿外新雪初融,又逢冷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是谁在暗处拭剑时留下的血腥气。
“大人,这……”庆熙捧着碗欲言又止。
解问雪摆摆手,任细雨打湿袖口。
他望着宫墙上的朱红,忽然想起多年前,纪佑也是这样被他拘在书房习字练书,如今角色倒转,倒也有趣。
雨幕渐密,将远处金銮殿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暗影。
没什么胃口,自然不想吃东西,解问雪摩挲着腕上未消的红痕,眼底泛起一丝自嘲。
他神色倦怠地披了件素白外衫,斜倚在雕花窗棂旁。
雨丝顺着窗缝渗入,打湿了他垂落的袖角,他却浑然不觉。
“庆公公。”解问雪忽然开口,声音比雨还冷,“你说,陛下这是何意?”
庆熙手一抖,药碗里的汤药险些洒出。
他连忙挤出一个笑:
“回、回大人,陛下特意嘱咐,说您身子虚,这温补的汤药可得日日都要用呢。”
在这深宫之中讨生活,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是基本的本事,不然一不小心触怒贵人,可都是要砍头的。
“日日都要用?”
解问雪截过话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叩窗棂,
“怎么,是打算让本相在这两仪殿里,喝一辈子的药?”
庆熙额上沁出冷汗,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明鉴!陛下这是、这是…”
他急得舌头打结,
“这是心疼大人啊!”
解问雪忽地轻笑一声。
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望着雨中森严的守卫,声音轻得像在自语,
“是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窗棂,雨滴溅落在他的指尖上,像一颗颗冰冷的泪。
“庆公公,陛下的大婚之日,”
他顿了顿,
“可重新选定了?”
明明是自己设计搅了这一场君王大婚,话音落下,解问雪心头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如同饮下一杯掺了蜜的鸩酒。
可这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痛的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嫉妒又怨恨,像个疯子一样。
君王在床上说的话,解问雪其实一个字都不信。
以他对纪佑的了解,如果纪佑想要娶一个人,铁了心了就认定了那个人,别管什么鬼神了,纵使是文武百官都不同意,只怕也会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娶进来。
纪佑说不娶谢岚了,这话的可信度几乎没有。
如果现在轻而易举的就可以不娶了,那当初为什么费尽心思偏偏要娶呢?
闻言,庆熙的腰弯得更低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回大人,谢将军正在与陛下议事。”
雨声渐急,打在殿外的青石板上,像无数细小的讥笑。
解问雪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宫墙轮廓,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解问雪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雨滴顺着窗棂滑落,在他苍白的腕上留下一道水痕。
解问雪盯着那处肌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紫色血管,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理智也像这具残破的身躯一样,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
先是私调禁军,再是夜闯宫门,现在竟像个深闺怨妇般计较帝王的婚事。
这些年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都去哪了?
多可笑啊。
他这副残躯败体,竟成了深宫里的金丝雀。
倒也难得,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君王居然还留有几分旧情,能提起几分兴致,与自己龙榻缠绵、翻滚。
事败矣,不怨天尤人。
“如此大的雨。”
解问雪出神地轻声道,“和当年真像。”
只是物是人非了。
解问雪倚在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宫墙,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可笑。
当夜他私调禁军、夜闯宫门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今这般结局,不知该说是侥幸,还是另一种折磨。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石地砖上汇成细流。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接住几滴冰凉的雨珠,看着它们在掌心破碎。
“大人,外头如此寒凉,只怕是再受了寒,陛下又该心疼了。”
庆熙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解问雪抬手制止。
见状,
庆熙立刻噤声,垂首退至一旁,连呼吸都放得轻。
殿内一时只听得见雨水敲打窗棂的声响,衬得越发寂静。
事实上,解问雪虽被困在这两仪殿中,却无人敢轻视半分。
这深宫之中最是势利,可即便如今这般境况,也未见哪个宫人敢有半分怠慢。
一来,谁不知解相手段?当年他整顿六部时,多少权贵一夜倾覆。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至今仍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噤若寒蝉的谈资。
二来……
庆熙偷眼瞥向龙榻上凌乱的锦被,心头一颤。
这九重宫阙里,除了眼前这位,还有谁能夜宿龙榻?
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从前是,现在也是。
庆熙也不敢打扰解问雪,他脖子上也没几个脑袋能够砍的,只能把膳食和药都放在桌上,就带着宫人退下了。
解问雪就望着这场雨,窗外红梅点点,残红满地。
其实解问雪也没有想什么,他只是太了解自己了。
这三年来,那个曾经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帝师早已面目全非。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癫的、偏执的怪物,日夜啃噬着他的理智。
解问雪苦笑着按住心口。
这里跳动的,再不是当年那七窍玲珑心,而是一颗充满妒火与妄念的、丑陋不堪的心。
“真是……难看啊。”
他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可即便知道自己在堕落,在疯狂,却依然控制不住那颗早已偏离正道的心。
就像飞蛾明知会焚身,却还是要扑向火焰。
不顾一切的爱,因为那火焰实在是太明亮、太温暖了。
乃至于起了歹心。
如今的一切都是报应罢了。
雨幕如注,砸在青石板上激起阵阵水雾。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若有所觉,解问雪推开殿门的刹那,冰冷的雨水便打湿了他的衣袖。
“都给老子滚开!”
一声暴喝穿透雨声,震得檐下铜铃嗡嗡作响。
只见宫道尽头,一个魁梧身影正大步而来,玄铁铠甲在雨中泛着寒光,所过之处侍卫纷纷阻拦不住——正是谢荣峰。
“好啊!”
谢大将军一脚踹开拦路的禁军,虎目圆睁,
“原来藏在这儿!”
雨水顺着他暴怒的面庞滑落,混着额角暴起的青筋,更添几分凶狠。
他腰间佩刀虽未出鞘,却已按在手中,刀鞘与铠甲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解问雪却只是静静立在殿门前,风吹雨打,雪白的素衣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瘦削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