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
这一波中京巨变之后,那位举子自然跟着那阁老一起落了牢狱。
正午的日头正大,李府别院外青石板上蒸腾着热气。
一架玄底金纹的马车稳稳停驻,车前坐着的一对男女武者—— 万海吟抱剑而立,杏眼含煞;万山戚不动如山。
描金车帘被一柄泥金折扇挑开。
江淮舟探身而出,锦袍上的暗纹螭龙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世子爷今日难得束了全冠,玉簪缨络垂在鬓边,衬得那双风流眼愈发摄人心魄。
“当心台阶。”
下车之后,他转身伸手,指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托住一只从帘内探出的手——那手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却泛着粉。
录玉奴弯腰出轿的刹那,满院蝉鸣都似静了一静。
朱红蟒袍上的金线云蟒在烈日下几乎要活过来,腰间蹀躞带缀着的禁步纹丝不动。
那颗泪痣被额前垂落的碎发半掩,反而更添三分妖异。
“诶哟!世子爷!”
李尚书提着袍角疾步迎来,圆脸上堆满笑纹。
却在看到录玉奴时猛地僵住,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声响:“下、下官参见督公大人…”
汗珠顺着尚书大人的太阳穴滚落。
他分明记得请柬上只写了世子名讳——这阉党头子不请自来,怕是砸场子啊!
这哪是来赏桃品桃?
分明是猛虎携着毒蛇闯进了兔窝。
满园风雅面具下,不知多少人在偷偷擦汗。
——
曲水蜿蜒如“雅”字铺展于青玉地砖之上,澄澈水液在鎏金槽中潺潺流动。
江淮舟与录玉奴分坐“牙”字两处高位,玄色锦袍与朱红蟒袍在满座素雅衣衫中刺目得惊人。
这中京之中,风头正盛的两个人同时出现,过来奉承的人数不胜数。
一会儿又说“督公千岁”,一会又说“世子爷青年才俊”,说法多的很。
录玉奴执起青瓷盏,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冰——这群人嘴上奉承,心里怕是反着来。
不等录玉奴多想,只听不远处的李尚书又对着江淮舟,笑着说:
“江世子奉诏入京,说起来我与江都王也有些故交,若是世子爷不嫌弃,来日或可到李某府上一聚。”
李尚书自然是人精,
传闻江都王世子疾恶如仇,理应和司礼监水火不容,却没想到短短几日竟然阴差阳错的和司礼监掌印交好。
准确的来说,李尚书好像失算了,他或许应该更早一点出手,拉拢江都王势力。
如今中京小皇帝还无法执政,争权夺利无比的激烈,江都王虽然久居中京外,但是北边的势力几乎以江都王为首,鲜少有不听江都王指挥的。
拉拢江都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拉拢江都王府的下一任继承人江淮舟。
江淮舟自然听自家老爹说过,江都王和当朝李相确实从前有几分同窗情谊,只不过后来已然逐渐生分了。
上一辈人的事,江淮舟不太想管。
他朝着李尚书举杯,笑了笑,看似认真实则非常敷衍的说:“若是有缘,下次一定。”
曲水之畔,酒过三巡。
那群素来清高的书生们正借着酒兴吟诗作赋,忽见一 白衣书生踉跄起身,手中春桃酒洒了半盏在青玉案上。
他面色酡红,双目却亮得骇人,举杯高声道:
“朝野昏昏日月暗,
权宦当道乱朝纲。
奸佞得志气焰张,
何时能扫此豺狼!”
声音如裂帛,惊得满座鸦雀无声。
“常易兄,你醉了!”身旁同僚慌忙拉扯他的衣袖,声音发颤。
那书生却猛地甩开,拍案大笑:
“哈哈哈!尔等惧他?不过一介阉人,也配坐在这'雅'字首座?”
酒气混着唾沫星子飞溅,“我辈读书人…”
话音未落,忽觉脊背一寒。
录玉奴缓缓抬手,两名金甲卫如鬼魅般现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书生肩头,将他重重按跪在地。
“放肆!”书生挣扎怒吼,“尔等阉党走狗!”
周围同僚如避蛇蝎般退开,有人不慎打翻酒盏,有人慌乱摆手,生怕被迁怒,满脸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
“督公赎罪啊!那人失态,与我等无关!”
却见录玉奴已起身,朱红蟒袍逶迤过青玉地面,宛如一道血痕。
他走到书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骂啊。”
声音轻却讽,“怎么不继续了?”
书生抬头,正对上那张妖异面容——
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眼尾一颗泪痣红得惊心。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漆黑瞳仁里凝着终年不化的冰,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讥诮,冷冷地锁在他身上。
那书生吓得一激灵。
万籁俱寂,满座文人面如土色,方才起哄的几个早已瘫软在地。
“怕了?”录玉奴忽然轻笑,“方才骂'豺狼'时的胆量呢?”
书生浑身发抖,酒意早已化作冷汗涔涔。
他这才看清,那朱红蟒袍上绣着的并非寻常云纹,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蟒,正对着他吐出信子。
“带下去。” 录玉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朱红蟒袖,金线云纹在阳光下流转如血。
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只是吩咐下人带醉汉去醒酒。
可跪在地上的白衣书生却瞬间面如死灰——谁人不知司礼监的“醒酒”,是要用烙铁烫醒的!
“督公饶命!学生酒后失言…”
书生吓得要死,疯狂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很快洇开一片血渍,
“学生愿罚俸、愿…求督公开恩啊!”
录玉奴垂眸冷笑,那颗泪痣在阴影中红得妖异,衬得唇畔弧度愈发森寒。
一片死寂,无人敢吱声。
“督公。”
江淮舟突然起身,玄色锦袍上的螭纹随步伐游动。
他行至录玉奴身侧,状似恭敬地拱手:“如此犯上,光是醒酒岂不太轻?”
四目相对间,录玉奴眯起狐狸眼:“哦?”
“文人好文斗,不若督公交于我处置,”
世子爷转身看向瑟瑟发抖的书生,笑得人畜无害,
“自然叫他口服又心服。”
江淮舟看了看万海吟。
万海吟即刻从身后走上来。
女子一袭月白劲装,腰间长剑缠着猩红剑穗,行走时英姿飒爽。她抱拳一礼,杏眼中锋芒毕露。
江淮舟笑了笑:“既然是文人,那便对诗。”
录玉奴无可无不可,倒是坐回了位子上。
江淮舟紧随其后。
“多、多谢世子爷开恩!”
书生喜极,对着江淮舟连连叩首。
可当他抬头看清对手,顿时僵住:“这?”
书生喉结滚动,不可思议,“女子?女子也能作诗吗…”
自古读书人,就是看不起女子与小人,而阉党一派,自然列入小人之列。
如今要这书生举人与万海吟比诗,算是下了他的面子。
若是输了,那真是教这书生无地自容。
万海吟白衣翩然,背上的双剑却泛着冷光,她突然拔剑。
“铮——”
清越剑鸣惊飞檐下雀鸟。
她剑尖挑起案上一盏春桃酒,琥珀琼浆顺着寒刃流成一线:“对诗先饮酒,常举人,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