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官袍下摆沾满血泥,精心蓄养的须也被冷汗浸得打绺,活像只落汤鸡。
“督公明鉴!世子爷明鉴!”
他抖着嗓子,指着地上一个被削去半张脸的刺客,
“下官当真不认识这些人啊!”
管家更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小、小的可以发誓,府上绝无这等凶徒……”
江淮舟半蹲在一具尸体旁,修长的手指拨开刺客衣领,露出肩胛处一道陈年箭疤。
他眉头紧锁——那是北境特有的狼牙箭造成的伤口。
“督公,”他沉声道,“这些人怕是军营里出来的。”
录玉奴闻言,他眯起眼。
“世子爷。”
万海吟单膝跪地,利落地扯开另一具尸体的前襟。
只见那人胸膛上布满新旧交错的鞭痕——正是军营操练时特有的伤痕。
她杏眼微冷,抱拳道:“这些人身手狠辣,招招致命,绝非寻常家丁。”
她指尖挑起刺客腕间的老茧:“常年使刀的手。”
又指向其足踝,“北境骑兵才有的马靴磨痕。”
一直沉默的万山戚突然用剑尖挑开一具尸体的腰带。
铜制腰牌“当啷”落地,上面赫然刻着“黑狼营”三字!
江淮舟瞳孔骤缩。
黑狼营——那是陆长陵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常年驻守北境门关!
“不对。”
江淮舟猛地起身,玄色衣袍上的螭纹在风中张牙舞爪,“黑狼营的人怎会?”
录玉奴突然按住他手腕。
轻声说:“恐怕是移花接木,栽赃离间。”
“听说摄政王不仅拔了越左将军的舌头,后面更是打杀了越左将军,此举——前所未有的狠辣,怕是惹了不少非议。”
“在这中京之中,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数不胜数。”
江淮舟点点头,对万海吟吩咐:
“你去一趟摄政王府,把东西带过去,再把事情的原委交代清楚。”
“这事我们就不插手了。”
万海吟应声:“遵命。”
第23章 ·坟前
要说这越左,倒也算得上命硬。
当初被录玉奴押在司礼监地牢时,铁刷子刮掉他后背三层皮,盐水浇透伤口。
后来因着朝局变动,这又被扔回陆长陵手中。
谁曾想——
越家竟敢在摄政王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那夜牢房的狱卒收了越家三箱黄金,用一具饿死的流民尸首调了包。
越左被塞进粪车运出城时,舌根的血痂还在渗脓水。
“我的儿啊!”
越夫人见到嫡子这副模样,当场哭晕在屏风前。
她最得意的儿子,如今佝偻如老妪,锦衣下藏着满身刑伤,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那截被绞碎的舌头不知所踪。
“陆长陵…好狠的心!” 一向溺爱嫡子的越家主摔了茶盏,碎片溅到祖祠牌位上,
“我越氏三代将门,岂容他这般欺负!”
越家安插在边关的子弟陆续回京,借着祭祖之名,在祠堂密谋了三日。
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武将,带着边塞的煞气,把蟠桃宴的刺客训得如狼似虎。
可惜——
他们低估了摄政王的决心。
越左一是自诩甚高,收受不少贿赂,二是出言狂妄,胆敢诋毁他人,三是谋杀之罪,已然压到他的身上。
三罪并罚,足以叫他挫骨扬灰。
最后,北阙在越家别院里把人拖出来,直接押入了大理寺。
该审就审,该杀就杀。
这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万海吟跟着北阙去越家了一趟,归来时,她怀中紧揣着一个玄漆木匣,上面烙着摄政王府的狼头火印。
江淮舟正好刚起来,在书房拆开信封时,一枚青铜符节“当啷”落在案几上。
沈斐之。
这三个字在户籍文书上墨迹犹新,笔锋却力透纸背。
是江淮舟先前委托摄政王给录玉奴办的新的身份。
[显德二年·民籍凭证
沈斐之,淮南道江都县沈家巷
年岁廿有三,江都沈氏(七世祖沈涞为江书令),未娶(祖产二百亩免役)
江都县衙朱批。
沈氏宗祠钤。
右券付民收执,左券存县户房。 ]
其实江淮舟本来是想给沈家翻案的,但问题是,当年的案情非常复杂,而沈家确实是收受了贿赂。
沈家主本是谏言御史,官职算不上顶天的高,但是确实也不低了,本来,沈家家底丰厚,犯不着被扯入贪墨案。
奈何沈斐之有一个大伯,是沈家主的长兄,从小不争气,甚爱赌博,输了不知多少家底进去,后来又惹上了高债。
沈家主没法子,他本身也是文人傲气,只能卖些字画。
当时党争严重,几位皇子争相夺利,想要拉拢沈家,就派人去千金一幅,买沈家主的字画。
这钱,
虽然解了债台高筑的燃眉之急,但却被扯入后来的党争之中,又以贪墨案为首,直接把沈家打了个满门抄斩。
归根到底,是权力计谋的牺牲品。
往日不可追。
如今中京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江淮舟已经准备要带录玉奴回去。
这个身份也只是暂时弄来的,若是录玉奴有什么不满意,还能改改。
只是,江淮舟一脚推开书房的门时,鎏金烛台上还燃着半截蜡烛,朱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案几上那盏雪茶尚有余温,显然主人刚离去不久。
他回了一趟屋里之后,马上去了马棚,翻身上马。
乌骓马扬蹄的瞬间,他从袖中掏出睡得正香的系统996,一把塞进绣着螭纹的银丝钱袋。
“吱?!”
仓鼠在袋子里滚了两圈,小爪子扒拉着探出头,胡须上还沾着瓜子壳。
“带路。”江淮舟一夹马腹,钱袋子在鞍前晃荡,“去找我那美人。”
踏雪乌骓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惊起一树鸟雀。
——
晨雾未散的京河畔,迁的坟冢尚带着黄土的腥气。
录玉奴一袭素白麻衣跪在碑前,衣摆浸透了草间露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他卸去了所有华饰。
束起的长发如墨,衬得那张素来秾丽的面容苍白如纸。
晨风掠过时,宽大的袖袍灌满冷风,露出腕间一道陈年勒痕——那是当年,沈家满门抄斩,他被按在刑场,眼睁睁看着沈家男丁一个个倒下时,挣扎留下的伤。
“父亲,母亲…”
冰冷的指尖抚过粗粝的碑面,在“家父沈山”、“家母柳雪”上反复摩挲。
当年归根到底,不过是党争之祸,几个涉事的皇子,都死在录玉奴的算计之下。
他已经算得上是大仇得报。
远处传来马蹄踏的声响。
录玉奴却恍若未闻,只将怀中那坛埋了十年的梨花白缓缓倾倒在坟前。
酒液渗入新土时,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京河水面。
这世上最痛的清醒,是活着的人必须在青天白日里,将血泪都咽成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
春末的风掠过京河,卷着残花与纸灰,在墓碑间低诉。
录玉奴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深深伏下身去。
蒿白的衣袍铺展开来,像一片零落的雪。
他额头抵着粗粝的墓碑,春风吹乱鬓边散落的发丝,露出眼尾那颗惹眼的泪痣——此刻被晨光映着,竟真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