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第一个响头磕下去,惊起坟头两只灰雀。
“孩儿不孝,愧对父母教诲,杀业缠身,本不当得救。”
“咚——”
第二个响头震落他肩头的梨花,碎瓣沾在面前的碑文上。
“ 可,中京纷乱至此,孩儿已经厌倦至极了。”
“咚——”
第三个响头久久未起。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久守坟前……让孩儿跟着江淮舟走吧。”
他单薄的脊背在风中微微发颤,素白袖口下的十指深深抠进泥里,指尖沾满坟的湿土。
整整在中京7年的蹉跎。
恨及身,夜夜难寐。
活着的这个人,连痛哭都要伪装成跪拜。
当春风掀起录玉奴沾了土的衣袂时,那双眼,映着朝阳,终于坠下一滴温热。
远处山道上,江淮舟勒马静立。
踏雪乌骓不安地踏着蹄,却不敢惊扰这场无人知晓的祭奠。
春风忽地凝滞,卷着湿气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
江淮舟不知已在山道上站了多久。
晨露浸透了他的靴底,乌骓马不安地踏着蹄,却始终不敢惊扰那座孤坟前的身影。
直到——
“世子爷。”
录玉奴的声音比春风更轻,却让江淮舟浑身一颤。
那袭素白身影缓缓站起,衣摆上沾满坟前新泥,在转身时簌簌落下几粒土星。
录玉奴低声问:“世子爷,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淮舟急步上前,他看见录玉奴脸上未干的泪痕,好不凄惨。
“什么?”江淮舟闻言一愣。
“我就是……沈斐之。”录玉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是什么时候——”
话尾化作一声哽咽。
为什么江淮舟一开始极力反抗厌恶,后面转眼却接受良好了,为什么江淮舟轻而易举地陪在了录玉奴身边,甚至愿意接受威胁……
一切的一切,不言而喻。
江淮舟手忙脚乱地用拇指去擦。
“我…”世子爷喉结滚动,“一开始就知道了。”
录玉奴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心脏。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指尖掐进江淮舟的衣襟:
“你明知是我,却还那般戏弄我,看戏一般,好看吗?”
江淮舟突然将他搂得更紧,几乎要揉进骨血里:
“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你怎么会以为我在戏弄你?”
录玉奴抬起头来,下巴压在江淮舟肩膀上:“那你是在同情我吗?”
“江淮舟,我不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江淮舟摇摇头,
“我不会因为同情一个人,而爱上他。”
“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而已。”
在北境之时,江淮舟奉行“以战之战,以杀止杀”的策略,一杆银枪几乎无往不利。
蛮贼的血一路铺满了他的功勋和声望。
江淮舟在北境,从来都不缺人脉。
江北一代商行盛行,所以江淮舟很早就知道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没有说服不了的人,无非就是筹码不够罢了。
江淮舟很善于收服人心。
在北境军队里面,多的是数不尽的人想要为他卖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不是说说而已。
在他看来,这天下纷繁复杂的人群中,终究只分为两大类人——
一类是重情者,一类是重利者。
重情者,以义动之,而重利者,只要砝码足够,就没有江淮舟说服不了的人。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这个判断看似简单,其实不然。
这个人所有的过往经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会影响到他的性格和所会采取的行动,这天下的人大多是无非如此,但是要是细细去看的话,各有不同,千千万万种。
人心,可深,
却也可浅足以窥视。
他敬重那些重情重义的人,佩服,但江淮舟自己并不是那么情感用事的人。
只是入京被劫持、遇到当年的沈斐之摇身一变变成了录玉奴,这些事情都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本质上也可以看作一种交易,同样的情感付出,同样的情感收获,江淮舟本身是个情感丰沛的人,他和众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但要说,录玉奴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但确实是不同的。
在少年江淮舟最纯真的时光里,好似一张白纸,朝气蓬勃,尚未被世俗的纷纷扰扰尘埃所污染。
懵懵懂懂就在那样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不知如何起终地爱上了一个人,那份情感纯粹而真挚,不带任何杂质。
当年真心,到底是特别的。
当时的心动,被北境的风沙所掩埋,伴随着刀光剑影的纷乱,它似乎注定要在岁月的洪流中悄无声息地消逝。
然而,人心深处的情感总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和顽强。
江淮舟真的以为那份心动早已在无尽的沙暴中化为灰烬,飘散无踪,可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心灵深处,那微小的种子却顽强地存活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终于,江淮舟再次入京,又好巧不巧再次见到了当年白月光。
当光再次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心中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那颗死寂岛种子感受到了温暖与生机,
它开始苏醒,从灰烬中汲取力量,挣脱束缚,缓缓地伸展出嫩绿的芽叶,野蛮生长。
这份重新萌发的情感鲜活而生动。
人的感情是如此的奇妙和强大,它可以在最绝望的境地中寻找到生机,也可以在死寂多年之后,再次蓬勃心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当年月光早已不再皎洁。
江淮舟确实还记得当年那个傲气又漂亮的小公子,是江淮舟交过的朋友里面最难搞定的一个。
小公子有着自己的幻想和宏图,他们同样的天真,就好像做梦一样,终究是少年。
当年的江淮舟喜欢上沈斐之,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了,
冰雪消融之后,露出里面被冰封的艳丽的牡丹花,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如今的江淮舟,同样地喜欢录玉奴。
不仅仅是因为一副皮囊,不仅仅是因为当年明月,而是因为,在江淮舟越来越熟练地把握人心之后,看过越多的人性,越发不相信真挚的情义。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可以被交换的筹码,情也是,利也是,什么都是,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那么一个人,
爱也深,念也深,
好像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可以抛弃一切,浓烈的情意好像一碰就要被灼伤一样,但是江淮舟却着迷一样很喜欢这种感觉。
——刀锋舔蜜。
那个人身上的冰霜越发的寒冷,但是里面那朵艳丽的牡丹却越发的诡魇迷人。
若是只是顾念着昔日同窗情意,江淮舟不会自愿留在录玉奴身边。
除非他真的喜欢,否则什么也不能束缚住他的自由和野心。
人之艳丽皮囊,百年之后不过是一副枯骨,不足以让江淮舟驻足。
滔天位高权重,风云涌动暗流斡旋之后,谁又是赢家亦然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