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口中是听不到一句真话,虽然那个老人也经常跟海因里希提起拉斐尔,以便拉近祖孙的关系,但海因里希压根不信哪个老人的鬼话。
玛蒂尔达原本就有严重的神经性头痛,在知道英诺森教皇死后,她因悲伤过度彻底精神崩溃了,这才搬进这家精神病院,公爵偶尔会来探望她,但见她每天都浑浑噩噩认不出人,渐渐的也就不来了。
病房里,玛蒂尔达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问她身边的护士:“都到这个点了,怎么拉斐尔还没放学回家?”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丈夫都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还记得那个孩子。
可能是察觉到海因里希的情绪波动,安妮主动开口道:“陛下,您不用可怜她,这是她咎由自取。我原本是圣廷的一名刺客,之所以来到公爵府,就是因为她虐待和羞辱你父亲的事情被格里高利教宗知道了,教宗很生气,所以派我来给她一个教训。”
“那她为什么会发疯?”
现在的玛蒂尔达,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她认不出来,听到她儿子路德维希瘫痪的消息也没有任何反应,但她还记得拉斐尔。
为什么只记得拉斐尔呢?明明那并不是她的孩子。
她怀里的那个熊猫玩偶,是拉斐尔十三岁时,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安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圣廷接受残酷的培训,是一架冰冷的武器,所以她不太了解人之间的情感互动。
人的情感或许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互相怨恨,活着的时候都用最肮脏的语言作践对方,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当那人死后,你却恍然觉得原来在那漫长又荒诞的拉扯中,你早已习惯他的存在,他的离去仿佛剜下你的一块血肉,带来抽筋拔骨似的痛。
一旁的康拉德扯了扯安妮的衣袖,眼神为难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多余的话。
海因里希走上前,站在玛蒂尔达的床前,轻声唤道:“妈妈。”
玛蒂尔达瘦弱的身体抖了抖,眼神茫然地望向海因里希,当看清男孩的脸时,她失焦的瞳孔有了一丝清明。
她笑起来:“拉斐尔放学回来了呀,我让女仆给你烤了草莓蛋挞,你等会儿就能吃。”
显然,海因里希身上的学生服让她误以为这是十三岁的拉斐尔。
他坐下来,和玛蒂尔达说话,通常是玛蒂尔达不停地说,他含笑着点头。
“在学校里感觉怎么样?如果有同学欺负你,一定要跟妈妈说,妈妈会过去给你撑腰的,你不要怕。”
“这是你最喜欢的草莓蛋挞,我老早就让女仆准备好了,唔,不是妈妈不想亲手给你做,可我实在是笨手笨脚的,你不会嫌弃妈妈吧?”
“你好久没为妈妈唱歌了,你再给妈妈唱一首好不好?”
……
大概半个小时后,医生做了个手势,示意探视的时间差不多了,海因里希点点头,看向玛蒂尔达:“妈妈,我该去上学了。”
玛蒂尔达点头:“去吧,学习不要太辛苦。”
“对不起……”
海因里希一惊,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话到底是对拉斐尔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但说完这句话后,女人又低下头,轻轻地拍打怀里的玩偶,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一样。
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样。
但海因里希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离开了病房。
海因里希走后,女人依旧抱着怀里的熊猫玩偶自顾自地说话,忽然,她看着花瓶里的紫罗兰,眼神顿时停顿住。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束紫罗兰,直到眼眶猩红,干涩得发痛。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妈妈……
面容清秀的男孩为她捧上一束含苞待放的紫罗兰,表情腼腆羞涩,用口型轻声唤她——“妈妈”。
……
“我是你的祖父。”
凯撒大宫殿里,公爵一脸愤然地望向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海因里希,那些肩章上印有双头鹰的禁卫军面容冷酷地桎梏住这位帝国的宰相。
海因里希双腿交叠,拖着腮,面无表情道:“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贪污腐败……任何一条我都不能容忍你,即使你是我的祖父。”
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公爵颓然地低下头,他低声喃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终究还是靠不住,拉斐尔一样,你也一样。”
一听到谈到拉斐尔,海因里希厉声道:“拖下去,不许给他任何优待,别的终身监禁犯是什么待遇就给他什么待遇。”
公爵犯下的罪行足以让他被执行死刑,但慈悲的皇帝陛下却不打算那么残忍地夺取一个人的命,他会让公爵在监狱里活下来,活到他老死。
被禁卫军带走前,公爵看了一眼站在皇帝宝座边的康拉德,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冷笑。
刚才公爵的眼神明显让康拉德心神一愣,他下意识地看向皇位上的男孩,却发现海因里希也在看自己。
海因里希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瞳里浮现出冰冷的煞气,似有毒蛇吐着信子寻找猎物,好似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狠狠地撕咬眼前的猎物。
“陛下……”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康拉德觉得从心窝处开始冒出寒气。
好在海因里希没有做什么,他放下右腿,面无表情地起身:“我自己出去转转,别跟着我。”
眼看禁卫军的统领要说什么,海因里希瞪他:“你也不行,都别跟着我。”
说罢,他气势汹汹地离开大厅。
他离开后,站在宝座另一边的安妮忽然道:“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跟陛下辞职吧。”
康拉德望着海因里希的背影,他没有回答安妮,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情无奈又苦涩。
……
偶尔觉得皇宫觉得让他觉得压抑时,海因里希会去圣伯多禄大教堂。
皇帝陛下莅临,教堂的人进行清场,只有海因里希一个人。
他坐在那口水晶棺材上,望向里面熟睡的男人。
每每看到棺材里的这张脸,海因里希总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按理说白发紫瞳都属于隐形基因,可除去略微卷曲的发梢,他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脸。
他不喜欢这张显得很清秀软弱的脸,但当这张脸出现在棺材里的男人身上时,他却觉得美到了极点。
拉斐尔身穿华丽的教宗法袍,头顶戴着三重冕,但他的半边身子却被一件色彩妖艳的戏服盖住,黑色的布料上绣有猩红色的曼殊沙华,妖异又性感。
半边身子是天使,半边身子是妖魔。
他的表情平静温柔,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面容栩栩如生,不由地让海因里希开始幻想,如果棺材里的男人还活着,他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海因里希摸出口袋里的那个笔记书,这是路德维希放在桌上的那个,珍惜得不得了,一开始海因里希还以为这是什么机密文件,所以不让人看。
后来他拿到手后,才知道这是他父亲拉斐尔小时候的笔记本,里面记载了他和他深爱的兄长一点一滴的故事。
或是正是过去太过美好,以至于彻底撕破脸后,才会那么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