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今在王妃的房里做针线活,崔遗琅去看她时,她耳提面命地让他好生伺候世子,要感谢世子的大恩大德,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能因为世子殿下的宽容便生出傲气,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
崔遗琅心里很清楚,二少爷才是世子的兄弟,他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若不是因为世子殿下垂怜,他以后也会是宣华宛里的一员。
以前在宣华苑时,那些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伶人为讨好王府的贵人争先卖弄风骚,争风吃醋,他们谈论贵人时也从不避讳周围还有小孩子,长此以往,崔遗琅也知道王府里有个极尊贵的世子殿下。
姜绍是王妃娘娘所出,名正言顺的世子,教授他读书的大儒赞他是世所罕见的奇才,聪慧灵秀非凡人所能及,一举一动展现着天潢贵胄该有的气度和仪态。
有天不知怎么的,她们居然谈到姜绍:前儿我在沁芳园碰到世子的仪仗,小小年纪便通身的气派,也不知道以后的王妃是怎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他,你说他长大后会不会也来宣华苑。
另一个人翻白眼:得了吧,王妃把世子殿下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还能让你这个狐媚子接近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有个姿容极出色的伶人不服气:呸,男人不都那样,不信他长大后还能逃得我的手掌心。都说父亲怎么样,儿子也怎么样,瞧他的模样,日后说不准又是个风流浪荡子。
崔遗琅不知道世子会不会长成他们口中的浪荡子,但呆在世子身边,他很开心,比在王爷身边开心得多。
母亲闲时跟他讲过江湖中的奇人异事,其中不乏游侠的趣闻,这些侠客济世救民,快意恩仇,看到弱小受欺负就会挺身而出伸张正义,崔遗琅觉得世子殿下就是这样的大侠,是极其高洁正直的英雄。
想到近来在梧桐苑的见闻,崔遗琅抱紧怀里的那把刀,满心欢喜。
姜绍半夜起来更衣,也没喊人点灯,摸索着挪到桌前倒了杯冷茶,一杯下肚这才解了喉间的干渴,人清醒后睡意也消散了不少,他又听见门前那两只凤尾绿头鹦鹉在叫嚷着什么,一时起了兴,便披上外衣打算出去吹吹风。
刚推门出去,便看到崔遗琅坐在院子里的那块青石上发呆,他一身藕荷色的单衣,月光照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当真是个极清秀的男孩。
姜绍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轻声唤道:“如意,你怎么还不睡?”
许是想为崔遗琅伪造个好身世,以后带出去也有几分脸面,江都王给他重新娶名,又把户籍迁往一远方亲戚那里,崔姓在当地是世家大姓,这样一来,也算是出身没落世家的子弟。
姜绍思量许久,觉得脱离奴籍,有个看得上眼的体面身份对他也是件好事,便没有让他改回原来的名字,但私下里,姜绍依旧唤他如意。
崔遗琅如实回答道:“嬷嬷说,今晚是我守夜,所以我得保护世子。”
为此,他还特意把世子送他的那把刀抱在怀里,时刻警惕有可疑人士接近这座院子。
姜绍不由地笑出声:“你真傻,哪有让你那样小的孩子通宵守夜的,你只要守前半夜就可以去歇息了。而且,王府里的侍卫莫非是吃干饭的?轮到你这样个小孩来保护我。”
他刚喝下一杯冷茶,一时还不想睡觉,便坐在崔遗琅身边,和他一起看月亮。
两人坐下清冷的月色下良久无言,夜风徐徐,吹在身上让人感到很舒服。
崔遗琅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世子殿下,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姜绍也没回头看他,只平淡道:“想做便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话倒是张扬肆意得很,不像他平日里谦逊的风格,但传到崔遗琅的耳朵里,却觉得心里无比踏实。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姜绍一直都知道宣华苑里那些个藏污纳垢的脏事,但直面父王的荒唐还是让他感到极其荒谬和恶心,听安插在各院的耳目说,父王甚至让府医在如意的饮食里添加药物,抑制身体的成长,让他以后都能保持住少年的体型。
但更多其实是庆幸,庆幸他是母亲的儿子,姜绍在如意身上发现了他们的共性,他们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但如意的母亲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姜绍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如果降临在他身上,他会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在江都王妥协的那一刻,姜绍生平第一次在自己父王身上体会到胜利的滋味,那种滋味简直让人着迷。
原来那座一直压在他身上的大山也不过如此。
姜绍看向自己的手,这只手很纤细,远不如二郎的手掌宽厚,但这样一只手同样也能发挥出它的力量。
既然他能通过统领身边的人让他的父王都退避三尺,那如果他把这种手段用到朝堂上呢?用到皇帝身上呢?
当今圣上不过是个六岁稚童,太后垂帘听政,搞得朝纲不稳,人心惶惶,连钟离将军这样的将领都心灰意冷地辞官归去,可见官场黑暗到何种地步。
论辈分他还是皇帝的叔叔呢。
姜绍似是自言自语道:“如意,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他已经想好他将来想要做什么,《韩非子》中有言:“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
世道的不太平也给了他这种“乱臣贼子”可趁之机,江都坐断东南,粮草丰沛,江都王邑下的会稽郡内多有侨姓士族迁居,名士隐于山林,待时以出;京口重镇,若是在此长期经营屯兵,必能在日后有所作为。
从前他喜欢读史书,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却是古人穷尽一生留下的痕迹,大浪淘沙,留下的是英雄好汉用鲜血和性命铸就的万世荣耀,而那个站在最顶端的人才资格书写历史。
他也是高祖之后,身上流有同样的血,皇帝的位置,那个六岁稚童坐得,凭什么他坐不得?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才是男人该过的人生,当真是肆意痛快得很,他想要永世流芳,名垂青史,如此也不辜负这大好青春,不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干,也不辜负此生诞于帝王之家。
崔遗琅远没有姜绍想得那样远,他略想了想:“读书,练刀,努力吃肉,要长得和钟离将军一样高壮,这样我就能在乱世中保护世子殿下。”
“乱世?你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乱世?”
“不知道,只是听娘这样提起过,她总觉得心里不安,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姜绍叹气:“这世道确实不太平,不过你只要跟在我身边,我便能护住你。”
他看向身边的男孩:“你以后随钟离将军好生习武,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万不可荒废。”
自从崔遗琅跟在姜绍身边做侍童后,便开始正大光明地读书习武,他在刀法上生来就比旁人更通悟,连钟离老将军都夸赞他是难得的习武奇才。
崔遗琅点头,世子身边不需要庸人,他会努力让自己变成世子能用得上的人。
这几日他在学堂念书,也知晓君臣之礼,古往今来有多少贤君能臣心存高远,共同谱写出“君圣臣贤,运泰时康”的佳话。
世子既接纳他,他便愿意为这个人效死。
他低下头,看到青石上有两个人的影子,因为隔得太近,他们的影子几乎是融为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分不开似的。
他不自觉地抿嘴浅笑,小心翼翼地窃喜。
姜绍吹了会儿风便起身回房,看到坐在青石板上的小孩,他心里一动,便道:“夜深了,你随我回房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