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遗琅点点头,跟他一起进屋。
普一进门,四周的墙壁玲珑剔透,鎏金熏炉里云烟缥缈,百合清冷的甜香细细袭来,炉顶坐着只衔环的青铜狻猊,张牙舞爪,目眦欲裂。
耳房有一张小塌,那里本该是下人守夜睡的地方,但姜绍不知怎么的,不太想让崔遗琅睡在那里,便道:“你和我一块睡吧。”
话一出口他便心里后悔,这话怎么说的跟个登徒子似的。
高门大户有几个暖床婢女是很常见的,注意,这里说的暖床,是字面意思的暖床,姜绍小时候体寒虚弱,便一直和奶娘睡,等到懂事后,他觉得害臊,宁愿在被窝里放上好几个汤婆子,也不想让人再给他暖床。
可这话对崔遗琅说,怎么都觉得暧昧微妙得很,尤其是他在父王身边做过娈童。
果然,崔遗琅两只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没想到世子殿下你也是这样的人。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反悔倒显得是自己真的心怀不轨似的,姜绍便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你和我过来吧。”
崔遗琅迟疑一瞬,还是选择和世子一起躺下。
两人卧在一床红菱被内,猩红的被面衬得两个小孩脸蛋白嫩喜人,眉眼清秀细致,跟瓷娃娃似的。
姜绍刚躺下便合上眼,完全再搭理身边的男孩。
这时,崔遗琅也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反应过度,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子殿下,你若是想责罚我,我都受着,不会有任何怨言。”
姜绍乐了:“才跟在我身边几天,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不过,你确实是‘小人’,我记得去年见到你的时候,便这么高,一年过去,还是个萝卜头。”
他把手从被褥里伸出来,稍微比划了一下高度,满意地点点头。
崔遗琅不满:“我有好好吃饭的。”
就算是很不喜欢的萝卜也会吃下去,可就是没怎么长高。
姜绍忽而一愣,想起他长不高的原因,一时心里闷闷的,不由地问道:“从前父王也会让你陪他睡觉吗?”
崔遗琅皱起小鼻子:“嗯,但他身上总是臭臭的,我不喜欢。”
王爷喜欢把崔遗琅抱在怀里睡觉,保养得苍白鲜嫩的双手总是爱揉捏小孩下巴的软肉,那双手冷得像毒蛇的鳞片,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说到一半,他才想起身边的人正是王爷的儿子,轻抿红艳艳的嘴唇,神色间流露出不安的味道。
姜绍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便道:“以后不必在忌讳说那人的坏话,我同你一样,也很讨厌那个男人。”
崔遗琅不由地看向身边的世子,姜绍平躺在床上,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看得出清俊的轮廓,有一对细长的远山眉,睫毛很长,嘴角天生往上弯起很美好的弧度,给人温儒良人的感觉。
从前崔遗琅心里完全没有美丑的概念,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宣华苑里那些伶人的想法,世子殿下确实模样长得很好看。
心里这样想,他便直接说出来:“世子殿下,你长得真好看。”
姜绍一愣,平常身边的下人哪敢对他的外表评头论足,他一时经受不住这样近乎挑逗的言语,白嫩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晕。
反应过来后,姜绍颇有些羞恼地看向身边的男孩。
崔遗琅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直直地望向他,因为近来离开让他心情郁结的人,在梧桐苑吃好睡好,他尖削的下巴圆润了些许,愈发显得肌骨莹润,眉眼间一派天真烂漫之姿。
他真的只是单纯觉得世子长得好看,所以就直接说了出来,完全没有挑逗的意味。
于是,姜绍正色道:“以后这话不许对旁人说。”
崔遗琅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轻轻地点头。
姜绍这才松了口气,他闭上眼不再去看身边的男孩,轻声道:“睡吧,明儿还有早课呢,若是起不来,老师可是要打手心的。”
“好。”
夜色渐深,两个小小的孩子依偎在一起,紧紧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分开。
第51章 雪夜红莲
江都王世子及冠之日,本地的乡绅列族、公卿豪族齐聚王府为他庆贺生辰,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大人物。
他师从大儒,授业恩师为他取字道成,循道而行,终成大业。
姜绍出生在腊月,那年江都及其周边各县久不下雪,冬年不下雪,那明年准是灾年,一时间封地各县人心惶惶,而江都王依旧在宣华苑中醉生梦死,靡靡之音传出王府,成为民怨载道的渊薮。
原本养胎的王妃为平息民怨,只好亲自前往慈恩寺祈福,山路遍布青苔,轿子打滑,她不慎动了胎气,在寺庙里把孩子艰难地生下来。
姜绍的满月宴上,有个云游道人前来祝贺,口中连连说道:“昨夜贫道夜观星象,只见月泛太微,日月合璧,七星连珠,兆海内晏然,这是有大造化者降世……”
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姜绍是那个有大造化者,王妃只当那道士是说吉利话讨个好彩头,一笑而过,让身边的侍女多赏下些银钱将他打发走。
可那道士走后,天空果真便下起瑞雪来,这是祥瑞之兆。
因为那场瑞雪,姜绍的出生也蒙上些许传奇的色彩,比起他昏庸的父王,封地的百姓更尊敬王妃和世子。
崔遗琅盘腿坐在棠梨树下,膝盖上放着把长刀,他垂下眼帘,看向远处王府的层层殿阁,但见玉栏绕砌,桂楫兰桡,亭阁峥嵘,衬着沉沉欲下的青松白雪,当真是金门玉户之府。
因是世子的及冠礼,王妃令人将王府的门栏窗槅用朱粉藤椒重新涂饰,太监宫女在石栏上挂上各色水晶玻璃宫灯,然一株花木也无,陰云四合,飘下几片雪。
雪声中隐约吹来席间宾客的说笑声,伶人带上五彩斑斓的昆仑奴面具在台上供人嬉闹,宫女往熏炉里添上坐暖香饼,刻骨吸髓的香气似乎要将人拉入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每到雪夜的时候,崔遗琅总是忍不住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他喜欢看雪景,听雪声簌簌,四下一片寂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凛冬年月,地上的雪积了一尺多厚,他身后的这棵棠梨树的叶子被冰封住,晶莹剔透,水珠沿着冰封的叶片亮晶晶地滑下,一滴冰冷的雪水落在他的手腕上。
崔遗琅收回眼神,用丝绢擦拭手腕上已经融化的雪水。
“我就猜到你在这个地方。”
身后忽而传来男人响亮的声音,耳畔忽而卷起一阵风声。
崔遗琅没回头,动作利落地伸手接住来人扔过来的物件,是个酒壶,瓶子外壁温热,应该是刚在炉上温过的。
姜烈豪爽地在他身边坐下,笑容明朗:“今儿是兄长及冠的日子,你平日都同他形影不离,怎么不在他身边?”
两人相识那么多年,私下里便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崔遗琅也没起身行礼,淡笑道:“世子在厅堂接待宾客,我应付不来这样热闹的场景,还是趁早躲开比较好。”
崔遗琅素来不喜欢热闹,性格内敛,沉默寡言,即使在世子身边,他也不喜欢人情来往,往常遇到这样的场景,都是能躲就躲,姜绍便也没逼他硬学,毕竟哪能人人都做到像他那般长袖善舞。
距离他到姜绍身边做侍童已有八年之久,八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如今是熙宁十年,小皇帝仍未亲政,太后纵溺亲儿,致使其极意所欲,不见幼时清明聪慧之相,大齐衰亡之态已见端倪。
与中原将乱的局面相比,江都却能以一隅之地安享太平富贵,这显然和江都王府的王妃和世子脱不开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