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出身显赫,才思敏捷,又生得芝兰玉树,很早便成为当地青年才俊中的领袖人物,如今时局混乱,他时常接纳在京城受奸佞迫害的豪杰名士,想投靠在他门下做宾客的人不知有多少,但他交朋友也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眼,非奇人异士、海内名流不可结交。
出人意料的是,在他结交的青年才俊里,除了弟弟姜烈,他最看重的却是从小陪在他身边的一名侍童。
众人瞧那侍童眉眼细致,看模样也是个极风流的人物,但性情寡淡,不爱聚会玩乐,即使是站在世子身边,也总是清清凛凛一张脸,同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气息格格不入,也不知世子到底是看中他何处。
长此以往,圈内便传出些许闲言碎语,说姜绍同他父王一般,都有龙阳之好,这哪里是侍童,分明是金屋藏娇呢。
对于这些谣言,姜绍倒是通通一笑而过,但因众人将他和那个昏庸的父王联系在一起,不免暗恨那个男人拖累自己的名声。
眼下,崔遗琅举起姜烈递过来的酒壶,仰头饮上一口,温酒下肚,缓解了雪夜的寒冷,身子也不由地暖起来。
他看向身边的姜烈:“我是不喜欢热闹,那你怎么也一起出来了。”
姜烈和崔遗琅的性格正好相反,最是喜欢热闹的性子,他和姜绍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但比起他兄长待人接物都让人产生流水般温润包容之感,姜烈却是如同一个小火炉一般,热情张扬,总是精神很好的模样。
他性情爽利,结交朋友从不看身份,全凭自己的心意,在江都郡的名声同他兄长一般好,旁人都羡慕江都王妃养出两个极出色的儿子。
姜烈摆手:“可别提,外公带来好几个表妹,她们叽叽喳喳地围在我身边,吵得不行。”
说到表妹时,他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扯扯崔遗琅的衣袖,小声道:“前儿我偷听到母亲的谈话,你猜如何?说是想为兄长寻一门好亲事,然后外公便把表妹们带来了,我猜外公是想把其中一位表妹许配给兄长,估计不久后我们便能喝上兄长的喜酒了。”
崔遗琅忽而一愣:“成亲?”
也是,姜绍已及冠,当下的男男女女大多十五六岁便成亲,但因姜绍从小身子骨不好,婚事便一拖再拖。
王妃母家姓王,往前甚至能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琅琊王氏,家族三代位列公卿之首,祖父和父亲都官至太尉,门生故吏遍天下,这样的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小姐才配上姜绍的身份。
想到世子要成亲,崔遗琅的心微微颤了颤,感觉胸口空荡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点异动到底是为的什么。
在他出神时,身旁的姜烈也在正大光明地看他,眼下虽是寒冬,但习武之人身子骨硬朗,崔遗琅没穿雪氅,也没带手炉,只身披藕荷色的外衫,隐约露出暗红色的里衣,放在膝上的手指根根分明,细腻如玉。
这双手看似十指纤细白嫩,手心却有层茧,经年累月,已经磨得坚硬,那是多年苦练刀法留下的痕迹。
年岁渐长,崔遗琅眉眼间的灵动不见消散,他肤色白皙,眼神沉静,浑身上下清明灵秀之气非凡人所能及,但下唇的那颗痣硬生生地让这张脸生出几分昳丽,那种矛盾的气息异常动人。
他静静地坐在棠梨树下,白雪落在肩上,质秉纯陰,体含至静,宛如雪夜红莲。
姜烈看得胸口躁热,又吃多了酒,脑中持续嗡鸣,心里便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来。
“小莲花……”
姜烈只有小时候会叫他小莲花,但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用这个很久没用的称呼叫他。
当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自己时,姜烈忽然想起他做过父王的娈童。
那时姜烈年纪还小,又不爱读书,不懂娈童和龙阳之好是何意,后来才知晓这个身份含有多少轻亵羞辱的意味。
也正是因为那段经历,崔遗琅的身体一直成长得很慢,姜绍和姜烈已经长成身量颀长的青年,他却依旧是少年的体态,这几年甚至都没怎么再长过。
姜烈心疼他,也同兄长一样更加不喜那个昏庸的父王,同时他也明白了小莲花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步摇。
他脑子确实没有兄长灵活,也不比兄长心思细腻,但他也是真心想把小莲花当做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一样看待,总是担心小莲花因为过去的那段经历留下伤害,便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有关龙阳之好这类话。
所以,在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自己时,姜烈一顿,把想说的话通通咽下,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明朗的笑,笑嘻嘻地握住崔遗琅的手:“我只是看你手冷不冷,你出来也没带个手炉,我给你捂捂?”
崔遗琅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又是闹哪一出。
他收回自己的手,也没说什么,继续用油精心保养放在膝盖上的刀,这把长刀原是世子增与他的,他用了那么年,刀柄的漆已经尽数磨掉,红缨也洗得发白。
姜烈看向他手里的那把刀:“这是兄长当初送你的,还没换呢?”
崔遗琅叹气:“是该换了,小时候用正好合适,现在长大了,是时候再去寻一把好刀。”
姜烈笑道:“那改日我带你去我外公的武器库,里面的兵器任你挑选,保准你能挑出把好的。”
崔遗琅轻轻地点头,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刚才的那点沉闷的心情也不由地淡了。
挑选兵器一事定下后,两人再无多话,姜烈同他一起饮酒赏雪,忽就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触来。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很年轻,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想温一壶酒,间或去围场打猎,江边垂钓,只要能同好兄弟一起,怎么都是肆意快活的。
多年后慈恩寺的紫竹林中,身穿粗陋僧袍的老人席地而坐,垂首抚琴,一曲奏罢,老僧似是心生感触,忍不住吟道: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小和尚问师父口中吟的是何诗?
老僧慈祥地抚摸小和尚刚剃度的光头,目光苍桑而悲凉,他说这是一位词人的词作,是为纪念他少年时代倜傥逸群的侠少生活,可惜那样的岁月太过短促,如同卢生的黄粱一梦,战争摧毁了一切,留下的只有这挽歌般破碎的诗句。
崔遗琅和姜烈一起喝了点小酒,等到宴席结束后,有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世子在寻他。
他同姜烈道别,在回梧桐苑的路上迎面撞上个步伐虚浮的男人,走近看清这是何人,不由愣住。
原来是江都王。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个男人,自从世子把他带到自己的身边后,无论是去学堂,还是去习武场,他们俩都形影不离,生怕因为单独落下让王爷的人拿住。
起初江都王并不甘心这么个灵秀孩子逃出他的手掌心,还用金银财宝收买梧桐苑的下人,让他们把崔遗琅哄骗出来,好在姜绍心思周密,这才没让他得逞。姜绍还趁机将身边的人彻底清理一番,从此梧桐苑里全是他自己人,再也没让江都王在身边安插暗桩。
正好那年冬月灾荒和疫病,卖儿鬻女的不在少数,宣华苑中又采买进来许多年轻鲜嫩的少男少女,江都王也有了新宠,便渐渐将崔遗琅抛之脑后。
转眼那么多年过去,江都王更显老态,鬓发几乎全白,脂粉已经遮不住他脸上细密的皱纹,枯槁的容色好似一段朽木,刚才崔遗琅在远处都没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