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自知主子已去,而后便要在世子和王妃跟前讨生活,一五一十地把实情相告:“世子及冠那日,王爷在回房的路上碰到了崔公子,然后便朝思夜想,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只是崔公子和世子形影不离,王爷找不到机会和他单独相处。前儿王妃和世子前去终南山听活佛讲经,崔公子留下照顾他的娘,王爷便找到机会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想发怒:原来还是因为这个“色”字惹出的祸事。
言罢,太监恭敬地把手里的白色绢布奉上前:“这是梅娘子房里找到的。”
王妃摊开一看,是用鲜血写成的请罪书,说王爷喝醉酒后想要凌辱她,她不堪受辱拼死挣扎,不曾想失手将王爷杀死,她自知罪无可赦,只好以死谢罪。
话里话外已经将罪全部都拦到自己身上,全然没提她那个消失的儿子。
王妃也是做母亲的,哪能不知道她的想法,她叹气:“如意现今在何处?”
太监回道:“守在后门的侍卫见他出门了,当时没太在意,现在估计已经离开江宁了。”
人已经死了,再追究其实也没有更大的意义,王妃不在意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自然也没有为他报仇的想法,甚至连眼泪都没留一滴。
王妃拨弄手腕上的佛珠,在她和姜绍垂眸沉思时,旁边的姜烈早已坐不住,他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两条坚毅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道:“母亲,你也听这奴才说了,父王趁母亲和兄长不在家,想欺辱如意和他娘,这怪不得他们。梅姨的屋里还有致人昏睡的熏香,定是他知道如意不从,想要霸王硬上弓。”
姜绍不说话,但其实也是和弟弟一个想法,甚至他反而觉得父亲死在这个时候正好,如今叛军压境,天下大乱,他继承王府的爵位,也能更便利地行事。
他便也开口道:“母亲,父王死在女人的床上,这事到底不怎么光彩,便对外宣布他是因病去世吧。如今叛军逼近江宁,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意思便是将王爷的死轻轻揭过,眼下面对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哪有人会在意一个往日荒淫无道的王爷的死因。
王妃也点头,她忽而想起什么,眼神直直地看向姜绍:“那你父王的死,你是不打算追究如意和他母亲的罪责了?”
姜绍垂下眼帘:“梅姨已死,也算是一命换一命,便放下吧。如意我会让人出去寻找,如今天下大乱,他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王妃忽而笑道:“听说你及冠那日,是和如意一起睡下的?你们如今都长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姜绍一怔,想起那天晚上枕边如意清秀的脸,和鼻尖那股淡淡的香气,心里忽然酥了一下,这股酥麻让他的心乱了,甚至有些惊慌。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那天我冷得很,便让他同我一块睡下,这有何妨?他又不是黄花闺女,男女有别,这些年他与我同吃同住,我也拿他当半个弟弟看待。”
听闻兄长和如意睡在一起,姜烈的嘴唇嗫嚅几下,有些气恼地别过脸,脸侧生硬地凸起。
王妃一双极深极静地眼睛盯住儿子的面部,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同的情绪出来,但姜绍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极其平淡,似乎和他所说的那般,真的只是把如意当弟弟看待。
王妃收回眼神,垂眸咽了口茶:约莫是她想多了。
姜绍的心沉了下去:他房里居然有母亲的人,看来是时候清理干净身边的人。
他心里这样想,但面色却没表露出来,转移话题道:“母亲,如今父王已死,宣华苑里的人就遣散吧。”
他早就看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不顺眼,好好的一个王府,让那个男人弄得像个大妓院一样。
王妃表示不赞同:“眼下各个郡县都有叛军,你让她们离开王府,她们一介弱女子又能去何处呢?”
姜绍沉吟片刻:“是我想的不周全。”
王妃便说:“我是这样打算的,这宣华苑是没有再留下的必要,里面的人有些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愿意离开王府的,便发些盘缠与她们,让她们各自寻亲。不愿离开的也可以留下来,如今要打仗了,让她们给将士们做冬衣,按绣娘的月钱发给她们,你看这样可好?”
姜绍点头:“还是母亲想的周到。”
王妃笑道:“这些内宅女眷之事本该是你的王妃打理的,可如今你尚未娶亲,那便由母亲先代劳,等你成亲后再让她接手。”
姜绍也淡淡地笑起来,但笑容里却没什么诚意,眼神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当王妃和姜绍继续商议如何抵抗朝江宁赶来的叛军时,姜烈闷闷不乐地离开书房,他站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抬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天空。
天空笼着一层不详的灰翳和雾霭,云层的颜色越来越乌,那片乌云仿佛也在预示暴风雨的来临。
如意会去哪里呢?他们以后还能相遇吗?
……
这里是哪儿?
阳光从窗外射入屋里,照在躺在床上的少年的脸上,少年睫毛抖动,似是要醒来。
他伸出手,却只是抓住冰冷的空气,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看到有人在俯身看他,阳光从背后投射过来,那人的脸看得并不真切。
“咦,他醒来了?爷爷,他醒了!”
原来坐在床沿的女孩发现床上的人睁开眼,忙起身想去叫爷爷,可她的手却被床上的人死死拽住,紧紧的。
女孩心里一惊,一个重伤的人居然还有这样大的手劲。
“娘……”
崔遗琅还没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轻声叫道。
阿芷两条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气鼓鼓道:“娘?谁是你娘?我一个黄花闺女哪来你这个大的儿子?”
女孩娇蛮的声音入耳,崔遗琅恍惚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青石砖砌成的床上,朝四周望去,屋子的空间不大,周围的物件也很少,但收拾地很干净整洁,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听到孙女的呼唤,白老爷子走上前,身边有个十几岁的少年搀扶住他。
少年和阿芷眉眼有些相似,两人一看便知是兄妹,都有一张圆润清秀的脸,瞳仁很黑很大,眼神透出点野气和倔气,是一看便让人很喜欢的那种长相。
白老爷子坐在床沿,只见床上的少年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眉眼间满是纯稚之气,他黑亮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似是在观察面前的这一家老少。
看到老翁上前,崔遗琅轻声开口道:“我这是在哪里?”
杀掉那群反贼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背后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失血过多让他大脑内的记忆一片混乱,他想起去年冬岁和姜烈坐在棠梨树下赏雪,想起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唱童谣,想起为世子绞头发时闻到的那股龙涎香……这些画面叠在一起,支离破碎。
听说人将死前,记忆就会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崔遗琅恍惚地想:我这是要死了吗?真遗憾,他还什么都没做,没报答世子的恩情,也没找到爹。
背后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但崔遗琅不敢停下脚步,他还得去京城找爹,娘亲还在王府里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