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术口出轻蔑怨怼之语,崔遗琅略微皱眉,他知道当下有很多横征暴敛的官吏,可世子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世子是最高洁正直的人,不会任由江宁郡的官吏做出欺压百姓。
他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低头喝汤,也没反驳白术的想法,自己只不过是在这里养伤,没必要和对方生冲突。
白术见他不反驳,心里反倒没趣,发现他没有对爷爷和妹妹有伤害的举动后,也就不再搭理他。
眼下,因为阿芷的打扰,白术强忍住睡意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哈欠。
阿芷看见哥哥眼下泛起青紫,气鼓鼓道:“你近来白天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晚上三更半夜才回来,一觉睡到大天亮,爷爷让你干活你也糊弄。村里哪有你这样的懒汉,以后看你怎么讨媳妇。”
白术朝她做鬼脸:“你这样的疯丫头才是没人要呢。”
这两兄妹的名字取自中草药,白芷听名字像是个香草美人,但她其实是个长得挺高的一女孩子,腿很长,是村里长得最高的姑娘,很多男人也不及她高的。
也正是因为她长得太高,媒婆一直没来白老爷子家说媒,大多男人不喜欢比自己长得还高的女孩子,总有自己被压制的感觉。
阿芷叫了一声,气呼呼地想冲上前打他,白术嘻嘻哈哈地躲了过去,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门:“我要去镇上做工,松茸你就自己上山捡吧。”
阿芷往前面追上几步,见哥哥已经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只好气恼地在原地跺脚。
崔遗琅开口道:“阿芷,我陪你上山捡松茸吧。”
言罢,他也从床上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阿芷看向他,脸上的怒容稍有缓和,不自在地抿唇:“你身上的伤还好吗?我可不想欺负病人。”
这些天,崔遗琅一直住在她家养伤,每当阿芷给他端饭时,他总会跟礼貌对她道谢,他这样的文静,性子爽利的阿芷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种男孩子相处。
崔遗琅点头道:“已经不碍事了,我在你家里白吃白住那么久,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这几天让我和你一起干活吧。”
白老爷子年纪不小了,加上他腿脚有点毛病,不能每天都上山,今天一大早他去村口的一户人家问诊去了。
山上,崔遗琅背着和阿芷一样的背篓,里面装着他的一把赤练刀,另一把则随时别在腰间,他低下头认真地翻找土壤,这种菌类通常都会生长在一个地方,去年白老爷子做过标记,今年只需要在长过松茸的地方寻找。
阿芷一边翻找土壤,一边小声嘟囔道:“也没觉得这玩意儿吃起来有啥不一样,怎么就能卖这么高的价钱,那些个贵人莫不都是傻子。”
崔遗琅过去在王府也吃过几次这种稀有的菌类,他也同意阿芷的说法,比起菌菇,他还是更喜欢吃肉。
他沉默地听阿芷念叨,过去在王府,除了母亲以外,他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相处,世子和二公子身边也不喜欢有侍女伺候,一时间碰到阿芷这样活泼的女孩子,还真不知道该和她怎么相处。
崔遗琅身上穿的是白术的衣服,他的身形娇小,白术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因为还没及冠,只用根发带随意将长发绑在身后,脸侧的长发让贼人的大刀绞下来几缕,短上一截,垂在肩上,颜色光艳可鉴,非常漂亮。
这个角度,阿芷看见他线条优美的侧脸,睫毛长长的,嘴唇也很红润,因为天气有点闷热,他鼻尖有点出汗,白皙的脸上也泛起红晕,格外有娇艳之色。
阿芷没念过书,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他的脸让人看得很舒服,和村里那些喜欢在田野里打滚的男娃子不一样,和她哥哥也不一样。
忽而,阿芷像是想到什么,表情有点古怪,她凑近认真翻找土壤的少年,小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秘密。”
崔遗琅心里一惊,觉得这女孩好生敏感,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赤练刀,当手指碰到冰冷的刀柄时,连他自己都呆愣住。
他收回手,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你学刀是为了保护别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杀了几个恶人难道以后就只想用刀解决问题吗?
阿芷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反而直接说出他的秘密:“你是女扮男装,对不对?”
“……”
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崔遗琅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表情一片空白。
良久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女扮男装?”
阿芷扬起下巴,表情得意:“话本里不都那么写,什么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大小姐,爱上穷秀才,于是女扮男装私奔,结果半路不幸遇到歹徒,和情郎走散……”
她虽然没念过书,但白术在镇上做工回来后会给她带点礼物,有时是几朵头花,有时是一些话本,所以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耳熟能详。
她苦口婆心道:“你可千万别和穷小子私奔,你看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挖野菜,最后是什么下场。你有那样的武艺,要学就该学女驸马,去娶公主。”
阿芷和爷爷把崔遗琅捡回来时,他身上有很多伤,两柄赤练刀一看便不凡,再加上白术在她面前说过对崔遗琅身世的怀疑,她便自顾自地脑补出这么个话本故事来。
看到她认真劝导的眼神,崔遗琅不由地笑出声来,一路以来他心里总想着王府的事,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样笑起来时便有了少年该有的精神气来。
阿芷不满地戳戳崔遗琅的肩膀:“你笑什么,难道我猜错了?而且你真的好瘦,那天你受重伤倒在山间,还是我背你下山的。你真的比我大吗?唔,本来我还想你叫声姐姐呢。”
“你猜错了,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也没有什么情郎。最重要的是,我是男的,不是女的。”
崔遗琅扬起脖子指向自己的喉结,阿芷凑近仔细瞧,他的脖颈白皙细腻,但还是能看到凸起的弧度,和她不一样。
小时候江都王给他的膳食里增加过很多不干净的药物,导致他的身体成长得很慢,肌肉也很不容易练出来,他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把刀法练成这样的。
看清他的喉结后,阿芷气馁地低下头,她恹恹地蹲在草丛里继续从泥土里翻找松茸,清澈的双眸里除了那股子的倔气,还有点沮丧,闷闷不乐。
“喂,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很向往京城?”
崔遗琅把找到松茸扔进背篓里:“我是去京城找我爹的。”
见原本吵吵嚷嚷的阿芷一直没出声,他看向那个把自己蜷缩成个小蘑菇的女孩:“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阿芷闷闷道:“以前哥哥一直想去京城,说是想去京城干一番大事业,等他出人头地后就把我和爷爷接过去过好日子。为这个爷爷经常和哥哥吵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现在他不嚷嚷要去京城,倒是成天骂起官府来,可是我觉得他总有一天还是会离开这个村子,离开我和爷爷。”
崔遗琅:“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哥哥从小就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小孩,爹还在的时候,家里还有几个钱,送他去学堂念过几年书,村里读过书的男孩子都不想再呆在这个穷地方。”
阿芷看向山下的小村庄:“你也看到了,村里没几个年轻人了,都出去打拼了。可建功立业哪有那么容易,官府不是在征兵吗?隔壁大妞的哥哥头一个报名参军,临走前还跟他爹娘信心满满地保证一定会出人头地,结果没几天官府就送来了白幡……我总担心哥哥有一天也会走,我,我不想和爷爷哥哥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