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这样想,但阿芷心里很清楚,像她哥哥那样的男孩,心是野的,这个小村子留不住他。
崔遗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可是大家总是要分开的,你以后也会成亲离开爷爷。”
他这话其实也是说给小时候自己听,他小时候也和阿芷有同样的想法,他和母亲一同陪在世子殿下身边,日子真的很幸福,也正是因为太幸福了,他总担心这样的日子会消失。
长大后,他也渐渐明白世子总有一天会成亲,世子的妻子和孩子才是能陪伴他一生的,而自己不过是世子随手救下的一个小侍童而已,对世子来说并不重要。
现在因为江都王的死,他狼狈地逃离江宁郡,小时候总是害怕的事果然灵验了,他心里很难受,却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外面的世界总是风云变化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他的意志改变。
崔遗琅说话直接明了,恰好戳中阿芷的痛处,她感觉自己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说话那么难听,安慰我一下会死啊。”
她两眼泪汪汪的,但眼神里满是倔气,不肯轻易掉下泪来。
崔遗琅也和她一起站起身,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脸,最后勉强憋出几个字:“你别伤心,我,我给你吹一支曲子赔罪怎么样?”
他拿出腰间的那支望湘人,有些忐忑不安。
阿芷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不好听的话我可不原谅你。”
崔遗琅举起那支望湘人,神色复杂,这是他那位亲生父亲留下的东西,父亲……他对这个词向来没什么好感,江都王并不是合格的父亲,能来宣华苑留宿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把亲生父亲的事暂且抛在脑后,开始吹奏起来,箫声起,比起金戈铁马的战场峥嵘,显得婉转苍凉,如泣如诉,虽为凄切之调,亦有清拔之气。
一曲奏罢,阿芷似是怅然良久才回过神,问道:“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这支曲子有名字吗?”
崔遗琅轻声道:“有,叫《十面埋伏》。”
阿芷冷哼出声:“你当我是小孩子好糊弄呢,我以前和哥哥去镇上偷听过倚翠阁里乐伎弹奏的《十面埋伏》,压根不是这个调调,不过你这支曲子也不赖。”
女孩的牙尖嘴利让崔遗琅不由地笑出声来,他出神地抚摸手里的望湘人:“是我自己作的《十面埋伏》,是写给虞姬的。在我看来,世人听霸王别姬的戏文,总是折服于英雄美人的叙事,他们的关系因为战争和权力异化变得疯狂而迷人,虞姬不过是依附于霸王的殉情者,但是……虞姬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1】
他沉吟良久:“或许那并不是殉情。”
那是什么呢?
阿芷听不懂他的喃喃自语,只是好奇地看身边的少年:“可男人总是向往霸王的,你也是男人,去京城也是想建功立业吗?”
崔遗琅看向腰间的那把赤练刀,摇摇头:“我只要能呆在我娘身边就很满足了,等我去京城找到我爹,我就把她接回来,再也不离开她。”
梅笙从来没期望过儿子能够振兴门楣,光宗耀祖,她知道他们这样的身份,能活着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只要能和儿子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他的回答,阿芷心里突然有点高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总之看眼前的少年又顺眼了不少。
她走到另一处做过标记的地方,刚蹲下便听到草丛里有奇怪的声音。
阿芷想起这后山是有野兽的,她低叫了一声,连忙起身跑开,崔遗琅上前将她护在身后,把手放在刀柄上,眼神变得凌冽冷肃起来。
两人小心地拨开草丛,原来是一只野猪,正在哼哼唧唧地吃树下掉下来的果子。
深山老林出现野猪倒也不稀奇,但这玩意儿力气大,通常要村子好几个壮汉一起才能将它制服。
阿芷眼馋地看向野猪:“好肥的野猪。”
野猪肉其实味道不怎么好,但好歹是肉,阿芷上一次吃肉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今年是灾年,收成不好,能吃饱都是个难题,更何况是吃肉。
崔遗琅看向她:“你想吃肉?”
他拔出腰间的赤练刀,语气平淡道:“你退后。”
阿芷下意识地往后退:“你想干……”
“唰——”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便闪过一道血色的虹光,刺得她忍不住闭上眼。
回过神后,崔遗琅右手的赤练刀已经插入野猪的脖子里,另一只手摁住它的头,将它死死地压在地面,不让它挣脱。
脖子上的剧痛让野猪拼命挣扎起来,崔遗琅却死死地压住它,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渐渐地,它挣扎的力度小了,终于瘫在地上,不动了。
阿芷直接看得呆愣住,崔遗琅干脆利落地收回刀,平淡地看向地上的野猪尸体:“我们一起抬回去。”
阿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晚上能有肉吃了,高兴地直接叫出来。
这天晚上,桃源村里罕见地飘起肉香,因这野猪是崔遗琅猎得的,白老爷子便依他的想法,给每家每户都分去一块野猪肉。
灾年还能吃到点荤腥,村里人脸上都洋溢起笑容来,还能闻到一股酒香。
白老爷子的屋里,白术一边报仇雪恨般地吃肉,一边看向身边的崔遗琅:“你挺厉害呀,这种野猪没几个成年壮汉制服不住的,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居然把野猪扛回来了。”
分肉时,他也看见野猪身上的致命伤,只有脖子上的一刀,意味着在野猪临死前拼命反抗时,崔遗琅一个人就把它压制住了,可见他的力气有多大。
白术忍不住道:“你有这样的武艺,不如……”
他说到一半便把话咽下,崔遗琅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但白术已经低下头继续干饭,屋内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饭桌上,白老爷子笑呵呵道:“这样也好,我和阿芷那天早上把你捡回来时,村里早起的人估计也见到你满身是血的模样,现在他们吃了你给的肉,吃人嘴短,估计也不会在外面乱说什么。”
崔遗琅道:“我只是看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看起来可怜得很。”
他不是像世子那样的大人物,没办法改变这不公的世道,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旁边埋头吃肉的白术忽然抬起头,眼睛很亮:“爷爷,我以后会让你和阿芷每顿都吃上肉的。”
白老爷子忽而就沉下脸来:“今早你阿芷让你陪他去挖松茸,你怎么不去?又去哪里鬼混了?”
白术气呼呼地看向身边偷笑的妹妹:“你又跟爷爷告状。”
旁边的妹妹朝他做了个鬼脸:“谁让你不听话。”
崔遗琅看他们一家老少打打闹闹,心里一动,忽而就生出很静谧的美好,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怎么都是好的。
他握看向腰间的赤练刀:再过几天就跟这家人告辞吧,他得抓紧时间去京城,娘还在等他呢。
一顿难得丰盛的晚饭结束后,所有人都正准备歇息时,急切的扣门声从院子的正门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犬吠声和错乱的马蹄声。
崔遗琅看向窗外,透过窗户纸,他隐约看见一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们手里举着火把,屋子里都透入亮堂堂的红光。
“全村的人都出来,我等奉朝廷之命前来抓拿反贼,若有私藏,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