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如果江都王府真是个污浊不堪的大泥潭,他也不会在这里呆上十年,至于姜绍心里的那点私心,钟离越活了那么多年,明白人都是会有自己的私心的,凡事论迹不论心,姜绍能把江宁郡管理得井井有条,让百姓安居乐业,已经展现出一个贤明君主该有的能力和品性。
国家需要的不是野心勃勃、穷兵黩武的征服者,也不是沉浸享受、劳民伤财的昏庸者,而是真正地能让更多普通人过上安定和平生活的中庸型君主。
其实,钟离越也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等等了足足十几年,为的就是在他死前,能把压在他心头的那些破事一股脑地全都清理干净。
崔遗琅回道:“王爷如果需要我,我肯定会跟在他身后为他效力。”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自己?”
崔遗琅沉吟了好一会儿,语气低落地抱住自己:“我也不知道,我不像是王爷那种是主导历史走向的大人物,也没有崇高的理想抱负,除了一手好刀法,我什么都没有……师父,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感激这次离开王府的经历,一直以来我都在王府长大,王妃是个慈爱的人,我没受过什么委屈,但是外面的世界却完全不一样,我刚离开王府就遇到农民起义,一路上和逃难的百姓一起走,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凄惨。”
钟离越点头:“你说,我在听。”
崔遗琅深吸一口气:“我遇到了抢劫百姓的起义军领袖,也遇到下令屠村的朝廷命官,明明他们是对立势力的人,但我发现他们的面目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最凄惨的还是那些束手无策的平民百姓。我看不下去那些人的暴行,所以我拔刀杀了他们,我救下了他们,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救下的人有限,我的能力也有限,最后连我自己都被抓进地牢里。”
还有那对逃难路上的一家三口,那群起义军杀掉了父亲,即使他拔刀救下了母亲和儿子,但他们这样弱小的人,又怎么在这个残酷的世道生活下来呢。
他低下头:“或许和王妃说的一样,学武最多能够以一敌百,我的能力还是太弱小。”
钟离越不动声色地听完少年的讲述,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的茫然,老人苍老的眼睛变得犀利起来:“如意,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很感念姜绍对你的恩情,所以想报答他。你刀法出众,姜绍也很看重你,你想为他效力我不会阻止,但有一点你得明白。”
他扔掉手里的酒壶,伸出手指,戳向崔遗琅的心口:“但你这里,不能是空的。”
崔遗琅的身子猛地一震,心神剧颤,仿佛被他的话刺中了心脏。
他兀自想起母亲的话:你要活出个人样。
“你得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只是为了报恩而拔出你的刀,不然你也就是姜绍的提线木偶和趁手的工具,你的身体会坏掉,但只要你有坚定的信念,你的心就不会坏掉。所以,你得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战,你每次拔出你的刀,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总得是有信念做为支撑的,否则杀戮造成的兵火失心迟早会把你变成一个怪物。”
崔遗琅低头沉思良久,缓缓开口道:“师父,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要呆在王府?”
他有点想问师父在离开朝廷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又生怕触及到师父的伤口,心生顾忌,不敢直接开口问。
“为了向我死去的儿子和兄弟们讨一个公道。”
说出这句话时,老人沧桑的眼眸里像是一只凶狠的野兽,随时都会咆哮着扑出去撕咬他的猎物。
他开始平静地讲述道:“姜绍也跟你说过我为什么会离开朝廷吗?十几年前,我曾经是镇守西北边关的将军,我义结金兰的兄弟,和我的儿子们都在我麾下征战。那一天,天降寒雪,冻死了草原上无数的牲畜牛羊,突厥人活不下来,当时的大可汗率领数万突厥人南下,嘉峪关关以南数十里生灵涂炭。我的兵不够,抵御不住这样的进攻,急忙向前朝求援。”
崔遗琅的呼吸逐渐紧张起来,似乎也看到那时战场上烽火连天的紧张场面。
“可是各地的兵力不够,那时候前朝和现在差不多的局面,各方势力都各有算计,前朝派来的援军都是在京城里养得膘肥体壮的士兵,连出枪都软绵绵的,哪能指望他们和兵强马壮的突厥人作战。我想着,兵力不够也无妨,我打了那么多年仗,以少胜多的局面也不是没遇到过,还怕赢不过那些蛮夷汉子?可我万万没想到,拖垮我们的居然是粮草。”
“和大可汗进行决一死战的时候,我们的粮草已经断了整整三天,可后勤却迟迟不来,后来连战马都斩杀了,将士们只能饿着肚子上战场。突厥人用了火攻,天地为炉鼎,我所有的儿子和兄弟都折损在那场大火里。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
崔遗琅平静地听着,衣袖下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似乎也体会到师父语气中的伤痛和仇恨。
钟离越冷笑一声:“后来我去找粮草官算账,他们却说:你们前线打仗的人只用考虑怎么杀敌就是了,我们后勤的粮草官要考虑的事情可就多了。”
崔遗琅再也听不下来,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这种人居然也能在朝廷做官?”
“哼,这位粮草官后来还高升了,我年轻时也做过粮草官,知道长途运输粮食物资的不易,但我后来认真去调查过,前朝调拨粮食不及时,地方也层层拖沓,才迟迟送不过来。哪怕只要早上那么一点点,我的儿子和兄弟们也不会死,最后是凭借我仅有的兵把突厥人都赶出去了,但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
他最小的儿子,当年就和崔遗琅一个年纪,也是个白马金鞍的少年郎,他母亲将他养得太过单纯,从小就很崇拜父亲,一直嚷嚷要和父亲哥哥们一起上战场。
钟离越拗不过他,把他带在身边,和他的哥哥们一起上战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的兄弟见到他们一家老小,都忍不住调侃道:哟哟哟,你们家是想凑个“杨门女将”吗?
可就第一次上战场,他的小儿子便再也没能回去,他那时已经看不到了,眼睛也被箭刃刺伤,前胸和后背插满利箭,钟离越甚至都不能拥抱他,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听他委屈地小声喊道:爹,我好疼,疼死了……
钟离越抹了把脸,眼睛猩红得要滴出血来,咬牙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在前线杀敌,换来的却是这群狼心狗肺之人在前朝为非作歹,死在战场上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但我不能接受他们是被后勤拖死的,太窝囊。有那么一刻,我都在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行军打仗为的是什么?跟着我的将士在边疆挨冻受寒,我的兄弟一个个牺牲,我的儿子们也没能回去,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小子,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儿子和兄弟们刚死的那段时间,我和你的状态差不多,不,我比你的状态还要差,我想着我那么大的年纪了,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报仇也遥遥无望,不如去早点找他们。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又不甘心起来,我恨那些突厥人,恨前朝那些只顾玩弄权术的官员,可我最恨的,可能还是活下来的自己。”
崔遗琅轻声宽慰道:“师父,错的不是你。”
因为清楚地知道朝廷的腐朽,崔遗琅才会理解白术参与起义军的无奈,那些官员总爱说什么“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承担”,可苦的次数多了,百姓也自然会揭竿而起,只有被逼到绝路时,才会走到这一步。
“对,后来我想通了,错的不是我,我青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一路以来,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都死了,可我还活着,都说活着的人才能书写历史,可活着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离开前朝后,我本来想在终南山浑浑噩噩地过上一辈子,可临到头来,我还是不甘心,我不想死了,反正我已经孑然一生,我不想连临死前,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