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中年男子一身缁色马褂,虽然看上去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但应该也不会超过四十岁,无论是皮肤还是牙齿的状态,都比同年龄段的普通百姓要好上很多,而且他举止之间没有一丝下人身上卑微小心的奴气,反而一身地痞流氓才有的痞气,似乎并不是家生子或者牙人买来的奴婢。
仔细观察,他腰间甚至还有一把低调的黑刀,手臂上的肌肉高高地隆起,身材看上去竟然很是魁梧,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卫勉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平阳侯派我来的,他给我发月例银子,让我好好照顾你。”
在崔遗琅进来之前,卫勉百无聊奈地打量这个院子,不住地啧啧称奇,不愧是平阳侯刚得的新宠,光是这个院子就比他们卫家鼎盛时候的正院都要宽敞典雅,从外观看并不显得富丽堂皇,但每处曲房小室、幽轩短槛都装点精美,只有内行人才能品出这院中的一草一木都非凡品。
崔遗琅猜得没错,卫勉确实不是普通人,卢陵卫家若是放在几十年前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家中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加之在夺嫡中站错位,便渐渐没落了。
而卫勉就是当年卫家族长的儿子,他虽然只是个庶子,但小时候也是锦衣玉食长大,从来没受过什么磨难,直到卫家被抄家,他也才刚及冠的年纪,一朝从云端跌进谷底,却也没因此生出怨怼之意,只有一日没一日地磨日子而已。
如今,卫家也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卫勉和几个家人住在老家的祖宅里,一家人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年迈眼盲的老祖母总怀念当初家族里还有上千亩良田,长平街卫家的宅子能占大半条街,妥妥的金门玉户之府,进进出出都有下人伺候。
不光老祖母这样,他的姨娘也经常怀念过去的生活,姨娘是个穷教书先生的女儿,因长得美貌所以嫁入卫家做了妾室。
坊间都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她却不以为然,自从嫁进卫家后她就再也没做过家务,一双手养得纤细白皙,连针线活都不用沾一点,每天只需听曲赏花,和府里的小姐姨娘们打叶子戏,或是陪老太太说话。
可自从搬到老宅后,姨娘却不得不拿起针线活,家里没了顶梁柱,老祖母年迈多病,曾经母亲逼她学的针线活如今却成为谋生的手段,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很快变得粗糙,中指上生了厚茧,眼睛也熬得半瞎。
尽管日子过得苦,她却总是耳提面命地让卫勉要上进读书,重振卫家门楣,卫勉不爱听这些,也不肯上进,渐渐地连家也不肯回,每天走街串巷和狐朋狗友到处寻欢作乐,还时常因为欠赌债被打手们追得满街乱窜。
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渐渐也就绝望了。
在一家子生活过得死气沉沉没有盼头时,卫家接到薛绰的调令,让卫勉来平阳府做事,一家人大喜过望。
卫勉自己也纳闷,在卫家衰落前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庶子,虽然读过书,习过武,也当过几年官,但比起他兄长们,他算不上多优秀的人,也没有什么凌云壮志,反正卫家门庭赫奕,也不指望他多有出息,他就躲在祖宗的荫蔽下享福就好。
这种心态即使在卫家江河日下时也没有发生改变,他的叔伯兄弟们在流放的途中接连死去,最后卫家也剩下他这个成年的男丁,家里的老祖母和姨娘都盼望他能够振兴门楣。
只可惜卫勉是个不中用,他有几分小聪明,但却没啥志气,薛焯的人找到卫勉时,居然恰好撞到他因为欠赌坊的债,被赌坊的打手们捆在闹市,打算卖掉他来抵债。
牛高马大的一大男人被五花大绑地按在地上还不知道羞,反而还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你家还开有一间公子楼,鄙人虽不才,但也有几分手段和力气,不如让我卖身抵债如何?”
那追债的头目冷笑:“确实,你也有几分姿色,不如去相公馆卖身还债?你这样的体格,说不定还真有达官贵人好这口。”
公子楼和相公馆可不一样,前者是为女人开的,后者是为男人开的,当然里面的服务人员都是男性。
卫勉大惊失色,连忙拒绝:“还是不要了,小的我年老色衰,又皮糙肉厚,屁股上还有肠痈,实在是没这福气。”
他的不要脸让薛焯派出的使者简直大开眼界,想到侯爷的吩咐,也不得不脸色扭曲地花钱把他赎回来的,搞得围观群众看他的脸色都变了。
使者:……他不喜欢老男人的屁股,谢谢!
这种情况下,卫家人当然以为平阳侯是要启用卫家了,只是卫勉却一脸纳闷:他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人,平阳侯到底是为什么看中他,还让他做官的?好烦,不想做官,留在小县城还能喝酒赌博和斗蛐蛐,混吃等死不挺好的吗?
不过,平阳侯怎么让他一个大老爷们来伺候个小姑娘呢?也不怕自己被半路偷家,好吧,虽然他确实很好色,但他是不敢对平阳侯的新宠下手的。
卫勉年轻时也极为风流,经常卧花眠柳,别看他现在已经“年老色衰”,但曾经也是个俊俏美少年,一双桃花眼不知道迷到多少小姐们。
一看到美人,卫勉不由地眯起眼,心里对眼前这个侯爷新宠评头论足起来,凭他那么多年的经验,眼前这个小姑娘完全够得上小美人级别,也就现在年纪还小,没胸没屁股的,要是年纪再大点,肯定也能出落成大美人。
不对,也不是小姑娘,是小寡妇,嘿嘿嘿。
崔遗琅被他这色眯眯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皱眉道:“行吧,那你去厨房给我把晚膳提回来,不要拿太多,一荤一素一汤,一碗米饭就行。”
她这样的节俭,让卫勉很是惊讶,又见她身上只一件简朴的孝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鲜亮的首饰,便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大多都是假的,不知为何也对这小娘子生出一点好感来。
卫勉点头:“行,我现在就去给娘子拿晚膳。”
支走卫勉后,崔遗琅松了口气,他以前从来没用过侍女仆人,在军营里连衣服都是自己,很不太明白为什么薛焯为什么派这个人来照顾他,而且这人明显不是奴仆,眼神还色迷迷得让人很不舒服,明天还是让薛焯把这人带回去吧,
不过……
崔遗琅皱眉,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时,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以前从未有过。
思索良久也想不出个结果,崔遗琅便抛之脑后了。
简单地用完晚膳后,崔遗琅在后院练了一个时辰刀,因为两把赤练刀还扣押在薛焯那里,他只能简单用竹片削成刀的模样,先凑合用。
他练刀时,卫勉便在旁边看着,眼神很欣赏,心想:不错,有几分真功夫,也不知道侯爷从哪里找来的,难道是策反的女刺客?啧啧啧,侯爷可会玩。
练完收刀,崔遗琅出了身热汗,浑身畅快地去沐浴更衣,他刚要拿起侍女送过来的干净衣物,忽然一愣。
侍女送来的是一套男装。
没有薛焯的吩咐,底下人的是不可能给他拿这套衣服,他不由地抿唇,压下内心深处的那点触动,披上干净的衣服走出浴房。
卫勉正在内室端茶倒水,看到崔遗琅只穿了件中衣 ,浑身湿淋淋地走出去,想到这是平阳侯的新宠,便想做个正人君子移开眼,却突然瞥见他袒露的领口,脸色惊变:“你,你是男人?”